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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4 12:34:24瀏覽2083|回應5|推薦33 | |
一個女婿的追思 ※這是一篇三年前的舊作,原文寫於 2011/02/28。有感於見素網友的〈我的老丈人〉,〈我的老丈人(續篇)〉而略爲修改重新貼入。
我頭一次見到岳父是在與妻相識的第二天。前一天妻與我才經長輩的安排相識,並約次日再見一趟。 到她家時是由妻來應門,她已準備好外出,並隨口對著院子喊了聲:「爸啊,我走了噢。」我趕緊伸頭引頸偷眼望去,見岳父蹲身在前院整理花壇,我也順道喊聲「伯父,您好!」才剛開口,妻已步出門,並順手帶上——她不讓我有攀熱絡的機會可乘! 岳父非常喜歡作些整理花花草草的事,岳家的前院是附近公寓住戶唯一仍保持蔓枝籬笆的人家。每當見樹籬冒長出亂糟糟的新枝時,他就急急忙忙的拿剪子修剪,他人不高,但直到八十歲,他都是自己搬凳子從人行道的前緣逐步次移到樓梯口的鐵門邊。 每隔一段時日,他會將院中的好幾盆花、盆景等,從左端移到右端,或從前排搬到後排,他絕不會讓那些植物固定在一個位置。一來是因爲岳父對花草的細心照顧,另外也是岳父本身的好動個性。 岳父從少年時便離開武昌家鄉到漢口作學徒,之後分別到南京、福州、杭州。『遊』到杭州為其小舅留在空軍航校當機械士,抗日戰爭期間又隨航隊駐過南京、漢口、衡陽、柳州、貴陽、重慶,隨後到成都空軍機校受訓晉階軍官。抗戰勝利後前往東北擔任接收軍官,派駐錦州。最後,跟隨政府一路輾轉來到臺灣,先在屏東潮州,民國五十三年搬居到台北市。六十九年移赴加拿大長子處之後,三十年來就是來來回回的分別在台北、多倫多兩地居留。 我想大概就是因爲如此頻頻的移住,加以岳父的天性,形成他那既好奇又好動的性情。
當台北市開始提供老人免費搭乘公車的福利,只要沒颳風下雨,岳父便會一個人自己持著拐棍出外『散步』去;這一散步便是一整天的工夫,就像他自己說的:「你看我多有錢欸,台北市的公車都是我的,只要想到那兒,跳上車就可以去了!」 因此論起台北市的街道,有些地方他比成日以摩托車為主要交通工具奔波在市區的幾位舅子都清楚。岳家位在民生東路,有次我帶他去石牌榮總看病,臨時在士林拐到一條較陌生的道路,他突然指點出那兒附近有些什麽店,路又是怎麽繞的。讓我和同車的二舅子兩人都相當驚訝,老人家居然能夠“散步”到了這麽偏遠的地方! 而且如某處發生任何異常事情,只要他可以趕得到,那他就肯定不會放過! 民國八十八年【9.21】大地震,台北市的松山東星大樓震垮了,岳父正在台北,聽家人說他也顧不得家中受災的輕重,次日便趕往東星大樓災區去“感受”災情了。
我們都了解岳父是喜歡到處看熱鬧,看新鮮。出門逛街店,老人家不看店裏的商品,只愛看來來往往的人潮,街面的形形色色。他曾經一個人搭多倫多的地鐵,每站都下車看看,而且繞個大半天再囘來,全程不出月臺,所以只花了一個銅板(記得好像是加幣1.25元一枚乘車專用幣)。 2007年,93歲逛 Eaton Center ,看賣衣飾店外擺著一具模特兒,本想靠攏合照,正巧一位『美眉』先一步搭住欄杆;好吧,乾脆兩個『美眉』一起入鏡。真真假假,老岳父一下子笑得好得意,好開心!
説道“好奇心和愛湊熱鬧”,講個小插曲: 1992年岳父母到洛杉磯來探視我們,正巧踫到洛城因羅德尼.金的警擊案造成城區暴動,連續數日洛城城區都是非常的緊張危險。岳父母在抵洛城的飛機上還親眼看到城區和機場附近多處升空的火焰。結果第二天,岳父就迫不及待的悄悄跟我說,他有位老同學住在洛城唐人街的老人公寓,已多年不見,他想去看望一下;我正在心想,岳父您來回我這兒三、四趟了,怎麽從來也沒聽説過這麽一個老同學呢? 不料隔間的岳母和妻母女倆的耳朵尖,也都聽到了,趕緊過來怒言道:「不准去!」「什麽同學的,從來也沒聯絡,這會兒去幹嘛?還不是想去湊熱鬧,想去看暴動的現場!不許去!」他只得不再作聲。結果那幾天可以看得出他總像是少辦了件事,臉上顯得出一付失落的樣子。
以後還有一件趣事:那年我們住處附近的電影院重新整修内部,為了吸引觀衆特價優待;正巧那天排了一部華語片《臥虎藏龍》,由於二老在多倫多這許多年從未到過洋人電影院,妻也是好幾年沒看電影了,所以爲享受一下新設備,特別帶二老去該影院嘗嘗新鮮。結果她囘來説,真划不來,電影看得是斷斷續續。因爲剛坐下沒多久, 電影也才開演不過三分鐘,便得帶著老岳母上厠所;可是回來剛落座,老岳父說他也要去,於是她又弓身起來再帶岳父淅淅瑣瑣的走一趟。 待老先生上完厠所之後便一直說不想看了,要走了——原來,老先生來電影院不是『看電影』,是“看”電影院!
帶岳父出門其實是件很愉快的事,他會一路東張西望,看到任何事物都有興趣。無論是街道、樓房、車輛、人群、市集、樹木、花草等等,他都顯得非常歡喜。而且,即使是之前已到過或看過的,再任我們經過多少囘,他依然還是有著盎然、歡欣的心情。他曾說過:「同樣的地方、事物,即使是昨天來過,但是今天再看就是不一樣!」所以讓妻與我感到陪他出外走動即使是跑再遠的路,再如何的勞累都是值得的。 當然這就也多少形成「有點繁瑣」之處,因爲走在路上,我們還得不時的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和接答他的感言,或有時他一下車就自個兒逕自奔去,或突然會彎到偏旁的街角東瞧西望,正當讓我們已為到處找他開始感到擔心時,才看到老人家的身影晃在眼前——他的『動能』絕對不比照應個小孩兒簡單。老岳母常說,「如果一塊兒『曲克』玩,不把他看緊了,那他不知就會『飛』到『活』呢!」(本句得用湖北武漢口音,『曲克』:出去,『活』:何處) 出門他總是帶著手杖,除了便於行走外(岳父走路的速度相當快),還兼做他的教鞭(用以説明建築,指示方向位置)、探棒(用來戳戳結冰路面,敲敲樹葉,試探路面上凡是應該會動的事/物)、遙控器(摁開關,搆物件)等用途。所以走在路上,他突然或舉起手杖作說明/指示,或敲擊路面/路邊/門窗/…時,我們就得趕緊跟他說:「爸爸,你若要動手杖時,可千萬得注意周圍是否會傷及其他人等喲!」——坦白說老先生隨意擧起手杖,還真讓人擔心造成意外。 近八十歲時,他還會在河邊跟外孫一道玩溜滑堤坡的遊戲,到遊樂場依然要坐雲霄飛車,到農場要親自爬梯子採摘水果。2007年冬天,九十三歲還跟我們一道去多倫多的北邊湖濱賞雪(Lake Simcoe),他還能跟我們一道走到離岸一百公尺的冰封湖面——不叮嚀著,他可是沒有不想去嘗新鮮的事。 93歲了,還要跟我們往結著厚冰的湖中走,這會兒,手杖是真的用來幫走路的了!
就因爲好動的個性,他不太喜好靜態的娛樂;他不愛看電視,不愛坐在椅上看書。岳父早年學過洋裁,所以手工很巧,能自行踩衣車和各類縫縫補補的針線活;由於興趣和手藝,當年退役時,還曾差點兒想開個『刀剪專門修理鋪』。 說到手巧,早先他不好打牌,牌技不精,岳母上牌桌,他也不會到旁觀戰;直到最近二十年由於自個兒不能隨意到處走動,大家就鼓勵他平日若沒處走動便一齊擺個方城戰——手動、眼動、嘴動、腦動,也是另一種運動的方式。因爲妻的大姐和大哥都在鄰近,所以幾個人常能湊著擺桌『家麻雀』一番。 有一次,四個人一桌,明明打到半局時岳父手上少了一張牌,成了『小相公』不能胡;可是再過一會兒,老先生突然牌一倒,胡了!正當其他三人準備付錢時,在旁看牌的妻忽然想起道:「爸爸,你剛剛不是已經作『相公」了嗎?怎麽還能胡呢?」老岳父說:「我也不知道呀!難道剛剛我是『相公』嗎?」其他三人也馬上記起來,可能是因岳父『手巧』,後來又不小心的『自動』多摸了一張牌補上。於是大家一團嘻嘻哈哈笑開來,『相公也能胡牌』就成了家中的一個笑譚! 而且岳父打牌最喜歡坐到岳母的上家,那他就可以盯住下家的牌。岳母雖是個兒老麻將(從14歲起開始看牌、打牌),但仍會有時出張不當心,讓岳父看出端倪,於是就將一個明明一點都沒用的吃張硬扣在手上不出;等打完這鋪牌,老岳母順手把上家牌掀開一瞧,氣的連口哇哇叫——老岳父這時抿口不語,卻看得出那付暗樂的樣子(「嘿嘿!可逮到你的牌了!」) 雖然坐在下家,但岳父也要聚精會神的想如何出牌能騙到坐上家的老岳母! ---------------
岳父母是民國廿七年初成婚,他倆相差五歲而且是表兄妹,兩人從小是一塊兒長大的;岳父小時候常到姑姑家玩,直到岳父十多歲後離開家鄉。之後,岳父從外地回來,適巧為岳母的么嬸(也是岳父的小舅媽)相中,對長輩們說:「開寅那麽好,元英何必要在外頭找婆家?」一句話就將表兄妹倆『速配』起來—— 一晃眼,這段姻緣已有七十三年了。 「表哥表妹一生緣,只羡鴛鴦不羡仙」 兩位老人家是一輩子繫得牢牢的,年輕時岳父由於隨著航隊到處移調轉場,常年在外,但是只要有機會他就趕著囘家。民國卅四年抗戰勝利之後,他調防到東北,有次,為了惦記家裏的安危,便急著未假離營,結果差點兒被報通緝,還好長官通融,為其解難。 老岳父非常呵護老岳母,凡事都依著她;除了他自己是完全聽岳母的話之外,如果兒女要是惹了岳母傷心或不高興,他便馬上嚴聲責罵兒女——絲毫不讓岳母受到任何委屈。 老岳母跟他是完全翻個調兒,對出外逛遊是一點都不帶勁,可是老岳父卻一定要有岳母陪,他才有興致。逢到周末如果我們說要一塊兒到城外遠處玩個『一日遊』,那時即使他心裏再怎麽躍躍欲動,但是若沒岳母同行,他就絕不會去。所以許多時候,我們都是得先哄哄岳母,才能帶著二老一同出遊。 2007年夏,岳父母同遊多倫多北邊有名的 Algonquin Park
岳父母共有七個子女,據説早年時岳父管教子女非常嚴厲,好像每個兒女都被體罰過。妻說她小時候好哭,脾氣扭,有次遇事不甘,便扯著嗓門號哭;結果岳父在旁聽了,一生氣就兇言道:「再哭?再哭就把你丟出去!」小女孩兒那懂得這許多,大人越罵,她越使勁哭,結果岳父馬上過來把她抱起,走到院門外,用力一擺,回頭門一關!後來還得靠哥哥偷偷把她抱囘屋内。小女孩兒從此就不敢在爸爸跟前任意使性子了。 還聽説,附近幾家鄰居小孩最喜歡到岳家來玩,尤其是岳家裏有四個年齡相近的男孩兒,於是一堆男娃兒湊在一塊兒玩得特別過癮;但是只要聽到向伯伯在家,他們便都立馬安安靜靜,規規矩矩的,平日若有什麽皮野、粗話,這會兒都收起來了。若說我們小時候父母都是用「警察來了!」來鎮服皮孩子們,而那段時期,岳家的附近鄰居則都是用一句「向伯伯來了!」就行了。
但是幾十年來,當年的這群皮孩子現在個個都已六十多了,卻仍是把岳家當作他們另外的一個家,而岳父母也一直當他們是自家裏的小孩! 事實上,從我與妻結婚以來,我倒是覺得岳父是越來越可親,絲毫感受不到大家形容的那般嚴厲!雖然不一定他的每個話題我都能搭得上,但是看他時時帶點『老頑童寳寳』的味道,還真難去想象年輕那段時期他會是那般令淘氣娃兒的畏懼! ----- ----- ----- ----- -----
說起來,岳父身體一向很好,九十三歲那年的冬天,還能從大舅子住處沿著冰雪覆蓋的行人道獨自走了400公尺到我處,坐一坐,歇一歇,再自己循原路走回去;我說要陪他走,他硬是不要。 2009年初夏在多倫多,有一天他好端端走在行人道上,卻猛然遭一少年騎腳踏車從後撞倒;當時老人家還能立刻爬起,但其實筋骨已受到嚴重傷害。自彼時起,他也不敢再獨自步行了。由於岳父個性好動,要是如此整天呆在屋内,他就會感到躁悶,心情也就不甚爽朗。於是二老經過一番商議,台灣的氣候好,兒女多,聊天的老鄰居也多;11月就趁外孫媳婦囘臺探親,陪著一道回到台北。 岳父母都是從小跟著家庭信仰天主教,他們是每個周日都會固定到教堂作彌撒。二位老人家在洛杉磯時,我由於本身業務繁重,也不知附近何處有華人的天主堂,就沒有帶他們去望彌撒,但老人家也能從電視上找到洋人的彌撒節目跟著念經祈禱。我問道,「你們聽得懂洋文嗎?」老人家囘道:「程序都是一樣的,我們就跟著作就好,主要是心誠。」直到近幾年身體不方便,就沒能常去教堂了。回到台灣以後,他們倒是還能偶爾相互攜手去附近的天主堂作彌撒了。
岳父走得蠻自然的,病因就是器官衰竭。臨走之前,在台灣的兒、媳、女、婿,孫輩都趕到病床邊,他嘴角帶著輕笑,也算是很圓滿的了。 看著下面這張照片,只覺得老人家是到了一個明亮又美麗的花園去了,而且一個高興就不想再囘到人世了。 2007年,逛到多倫多城中商業區的一處廣場,樂的就往那件【大椅子】雕塑上坐。看得出來嗎——這是位93歲的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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