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寫得多是老媽媽的回憶家鄉時光，此篇主要是記述老媽媽離開家鄉的日常生活態度。段落與敍述比較瑣碎。

小子將於二月底赴美為老媽媽賀壽，到時希望在她那兒翻照幾張她的舊相片貼入本欄格以充實生動感。

由於之前老媽媽在家裏一直當小姐，雖然進過廚房，卻從來沒有自己動手過。到板浦去讀書時即使租屋在外，還是跟室友共同請了一位幫傭為她們包做飯菜；嫁到楊家後沒多久又因家父出外讀書，她就又回到我外婆處。她是到了重慶以後才開始學下廚，據家父説，她燒出的第一頓飯是標準地『三色飯』。老媽媽倒是從來都沒有提過這事。我問她，「是這樣嗎？」她也只是笑笑，還是不正面回答！

再問道：「老爸吃了怎麼說？」

「還帛就那目囘事，他也麼說。」

〖説明〗三色飯又叫三層飯，就是不會燒飯的人因爲在飯鍋内水加的不夠，爐火太大，結果燒出來的飯底層是焦色的鍋巴，只有中層是白白的熟飯，上層則是略帶米色還沒熟的半生飯。

〖註1〗帛（音ㄅㄜ）：海州音→不。

〖註2〗目：海州音→麼。

〖註3〗麼：海州音→沒。

因爲是突然從家鄉趕到重慶，父親當時也只是廠裏面基層的技術員（現在就是稱爲工程師），所以兵工廠臨時僅配給他們一間位在『黃草背』的工人宿舍。我猜那段「久別勝新婚」的時光應是父母親最恩愛的回憶。

老媽媽提到，每天父親去上班，她會繞著鄰近的小山坡到處走走，下班後父親如果願意溜達便再溜達一會兒。

他們分別也招呼了一些家鄉來的親戚、同學和故舊，大家都是年青人出門在外，交往起來格外親熱。父親的一位同鄉同學見到他們小夫妻的快樂之時，還很難過地哽咽道，「看得讓人羡慕，可惜自己家裏的媳婦沒能跟著一道出來。」

抗戰勝利過了兩年之後，由於工作變動，父母親帶著年幼的家兄、姐，順長江下行，本來是預備帶著兒女回家鄉見宗親；可是卻由於當時蘇北的情況已開始有變，他們只得停在南京。

父親此時轉到國民政府兵工署服務，臨時宿舍在『白水橋』。

父親曾説在那兒一年，由於工作緊張忙碌，收入拮据，家裏面上有兩老（我爹爹和奶奶已離家鄉來到南京），下有兩小（家兄三歲半，家姐半歲）要照顧；尤其是到了戰危慌亂時期大局轉變太快，外面人心惶惶，金圓券不值錢，每天就是隨時得去採辦柴米油鹽，所以南京附近玄武湖、中山陵、明孝陵、夫子廟、雨花臺…等名勝古跡，他們卻一個都沒去過。

那時候，老媽媽已然有了幾年的主婦經驗，廚房起爐燒菜已不再難得倒她；但是因爲局勢之故，一些親戚逃離家鄉，南下投奔，所以生活的擔子還是很重。而她對這段時光較深刻的記憶是我三姨由家鄉逃出，本欲同行赴台（可能因爲父親是軍職兵工人員，比較安全之故），卻因我們楊家長輩的意見，不得偕行。這以後就是她幾十年一直耿耿於懷的心結。

不過最近問道她這件事，她倒是不怎麽記得了。

民國卅七年，一家人跟著單位來到台灣。先在基隆的四號碼頭（？）倉庫，大夥兒集中住，過後父親又調到第四十四兵工廠。隨著四四西村的蓋起來，我家在那兒住了三十年。

〖説明〗現在台北信義區有名的四四南村是四十四兵工廠最早蓋建的眷村，四四西村蓋的略晚。當時是以兵工廠的周圍分別修蓋了南村、西村和東村，如此將廠内所有的員工都安置妥當。

因爲住的問題安頓下來，接著韓戰以後，大家看看一年、兩年大概都不會有什麽軍事動靜，於是生活上除了食衣住之外也有些活動了。老媽媽對於這段期間的日子記得比較多。

老媽媽的記憶包括：

…她去鄰居蕭媽媽家打牌，老爸非常不高興，結果跑到蕭媽媽家的客廳坐著等——“看你還能打到多久！”老媽媽說：「他還客氣，麼進來把牌桌閣掀了。」

…她和蕭媽媽與另一位鍾媽媽相處的很是熟稔，她特別指出她們都熱心助人，誠摯交往。我猶記得這兩位湖南媽媽，口音很重；尤其是蕭媽媽講話劈里啪啦速度快，小時候我幾乎是完全聽不懂。我問老媽媽「每次見你跟她們談得好久，你是真的聽得懂嗎？」老媽媽說：「我那裏能完全聽懂？也是要靠半聽半猜的！」

…對於左鄰右舍的幾家人，她都還能數得出各家小孩名字——對門張媽媽家有兩個男孩，隔個巷子司徒媽媽家有三個，兩男一女；再隔壁姚媽媽家是四個，三男一女；我家緊隔壁范家比較多：五男一女。

…村子裏有幾戶海州親戚，彼此走動的非常勤。其中一位是我家的堂伯，他的女兒住在附近光復菜場旁的新公寓。老媽媽還記得她被我這位堂姐的小孩稱作『菜場婆婆』——為的是小孩已有自己的婆婆，特地就分開叫。老媽媽因爲總是在菜場買了菜之後彎到堂姐家，所以小朋友就以此為特點稱呼。另外還有一位較年長的張大姑則是以住在西村之故被稱作『西村婆婆』。

…最值得我佩服的是她仍能記得當年的門牌號碼：基隆路一段366巷15號。

〖註4〗閣：海州音→給。

老媽媽與在台灣的親戚聯絡不多，主要在和平東路有位大姨和另位大舅，信義路上有武表姨和邱表姨，互相之間頗有連繫。

那位大姨是在重慶時才臨時彼此認識，雖是同輩但隔代較遠，不是同家族。老媽媽仍記得是大姨教她如何做飯弄菜的。到台灣沒多久，大姨父考取公費留美深造，老媽媽就常去探望大姨。老媽媽還記得大姨有個女兒競選『中國小姐』得到過名次。

大舅則是南城她家院子的對門，是同一家族分屬東、西兩堂號；東邊是【東聚盛】，西邊是【西復盛】。大舅的母親當年曾不時穿過馬路到老媽媽家一齊打麻將，老媽媽猶記得這位四媽茹苦含辛地幫人作針綫將兒子帶大，她特別尊敬這位長輩，我們得跟著叫『四外婆』。

武表姨與老媽媽是三代姨表姐妹，論起親等來可比剛提到的大舅還親。老媽媽的年齡長約十餘歲，她與蕭媽媽合著作媒，將兵工廠内一位優秀的工程師介紹給武表姨，兩人結婚迄今都已抱了好幾個孫子了。老媽媽相當得意做這個媒人。

邱表姨的先生也在兵工界任職，加之老媽媽的小姑其婆家姓邱，一敍起來又是同一家人，所以時常都有來往。那年，老媽媽感覺我讀的信義國民學校較偏僻，硬是將戶籍遷到邱表姨家，如此安排我跟我弟倆轉到東門國校就讀。

民國五十九年（1970）我姐在美生子，老媽媽一方面是趕來照顧女兒，一方面其實也是為了躲開一些家裏面的懣怨，於是藉此機會便住在美國。除了幾趟短時間的回台居留：我當兵時期、老爸爸身體驟變時，算起來她在美國的時間是比在大陸，在台灣的日子都久：四十三年！

這段期間她先是與我姐一家住在紐約10年，她還記得剛到美國還不懂得路上結冰的危險，結果摔了一大跤，趕忙送去醫院，將右大腿開刀換置入人工鋼骨。這根鋼骨一直用到現在。

至於帶小外孫的往事是一點都沒印象了——每遇到此時，我就開始幫她補故事。她一聽就會頗感驚訝地問：「哎唷，你總知道的？」

〖註5〗總：海州話→怎麼。

1980年，我姐接受朋友的建議搬到洛杉磯，一家人搬來以後就沒有離開這充滿陽光的天使之都了。

這段時期我姐帶著老媽媽也結交了許多同齡的“老”朋友，然而現今跟她聊天，她卻幾乎都不記得了。只有在老人公寓那段時期的幾位樓友（兼牌友）她還念得出。

在老人公寓期間換成老爸爸帶她參加一些樓裏面的活動，還加入了鄒森老師的『萬年青合唱團』。如今她常在唱《藍天白雲》、《長城謠》等，都是看著那時印發的歌譜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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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老媽媽講述的内容可知，自從到了南京以後，一直到閃飛去美國我姐那兒，她在家裡的壓力是非常的大。一來是家中的收入僅靠父親軍職的戔戔薪水，另一方面便是與我們楊家叔、姑的不合。老媽媽倒也還記得她婆婆（就是我奶奶）的和氣，可能她感覺兩人都是從南城嫁入楊家的緣故。只可惜我奶奶到了台灣沒多久就過世了。

爲了家裏面的前後開銷以及子女的教育費用，父母親不時會起口角衝突，好幾次得靠鄰居伯伯、媽媽前來拉開。最嚴重的一次，老媽媽已經提著小箱走出家門；對面的張媽媽趕緊過來叮囑著我：「快去追，快去！一定要把媽媽追回來。」我是馬上一路跑到光復南路與延吉街口處才追上，結果是邊哭邊拉著老媽媽的手；老媽媽當然是捨不得的，就無言地掉頭回家。

有一件父親極度厭惡的事，便是老媽媽喜愛打牌。

父親討厭打牌的理由我在〈沒學到他的才華，只繼承了他的脾氣〉已經寫過了，而偏巧老媽媽一輩子沒有任何其他嗜好、消遣娛樂（只除了那年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吸引她多看了一遍之外）。成日在家再加前述的煩心題目，打牌是她唯有的情緒出口。結果為了這事，他兩人爭吵、敲桌子、摜杯子的場面也偶爾出現。

然而老媽媽現在不時會提到，父親在最後的那段日子曾跟她說：「希齡噢，我這次要是好了，就一定帛管你打牌叻。」

另外她也常提的就是：某天，我姐硬拉著父親、姐夫陪著老媽媽，四人湊合打了一場家麻雀——兩位男生都是從來不碰牌的，那天可說是完全的犧牲奉陪，空前絕後！

我問道：「老爸帛是帛會打嘛？」

「那他聰明啊，他是帛打，但他一講就會。」

除了上面各事之外，老媽媽最在意的便是子女的讀書。

一直她對我們是否能出人頭地的認定便是：是否能考上好學校！爲了希望子女能夠出人頭地，她曾——

讓我哥到新莊去讀由天主教會贊助剛設立的恆毅高中，三年住校；

安排我姐從板橋高中轉到新竹女中，接著便是獨自一人到新竹借住親戚處，讀了半年再插班回頭考入北一女中；

送我弟入讀有名的大華初中；

至於我，高中畢業，頭次聯考落榜，她痛哭難過了好半天，讓我真是自覺犯了一件天大的過錯。第二次失利，還好她在美國沒回台灣，雙方都不要太傷痛。

她承認她是很好強。見到鄰居、親戚的子女能夠考上好學校，讀書都拿第一名，她就覺得自家的子女應該不輸人。要是輸了，便是不用功！不用功就得管，管得越嚴，才越有希望。

現在我問老媽媽，「你記帛記得以前是總之管我們的？」

「帛記得嘍，哪還記得那許多事。」

〖註6〗總之：海州話→怎麼樣。

老媽媽以前在台灣一直是瘦條瘦條，加上日子辛苦，皮膚較黑。可是在到了美國以後，由於心情放開，沒有什麽要操心的事，於是便逐漸“圓”通些，氣色變得特別和藹可親。就譬如現今住在安養中心裡，本來還抱怨吃食，有些兒想著回老人公寓去；現在雖然仍是有所不滿，但是她會自己結語：「就總目回事吧！」

〖註7〗總目：海州話→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