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自己父親或母親的文章，我們都讀得很多了。其中最膾炙人口且廣為流傳的，當屬朱自清的《背影》和胡適的《我的母親》了。寫老丈人的文章該是頭一遭吧？至少我自己從沒讀過這樣的文章。說的也是，兩個老男人之間，會擦出什麼“愛的火花”呢？又有什麼感人肺腑的互動值得一寫呢？ 

還別說，今天我就要來側寫我的老丈人。也許這篇文章的精彩度和可讀性，未必能登大雅之堂，但若能在文章題目上拔得頭籌，成為“第一篇”寫老丈人的文章，或許我也能學著魯迅筆下阿Q的口吻，大言不慚地說：「俺寫文章也拿過第一喲！」 

興起寫這篇文章的念頭，是因為不久前的一樁事件。上週妻接到娘家一個晚輩的電話，得知今年九十五歲的岳丈，兩週前在騎機車上陽明山的路上，遭到後方汽車追撞，住院數日，目前已返家休養，惟仍有輕微腦震盪現象，需持續觀察。 

不要懷疑！我沒筆誤，你也沒眼花！的確是：九五高齡老岳丈。騎機車，被車撞。住院數日已無恙，只有輕微腦震盪(怎麼成了童謠？)。 

光是從這事件，便可看出，我這位老岳丈可不一般。與妻結婚近二十年，雖然與岳丈見面及互動並不多，但偶爾聽內人的描述，加之與岳丈偶爾接觸時的觀察，我深深覺得，我這位老岳丈的一生非常精彩。我常想，若能對岳丈的內心世界有更深入而全面的了解，再有著媲美吳念真的文筆，必然能寫出一篇比《多桑》更動人的故事。可惜這兩項條件我都不具備，所以只能根據一些浮面印象，側寫這位令我衷心欽佩的老丈人。但我深信，依岳丈一生的精彩度，無需生花妙筆，光是這些浮光掠影，便足以保證這篇文章的可讀性。 

聽妻說，岳丈年輕時是個很成功的企業家，最輝煌的時候，還經政府許可在北投地區採礦，又為了車輛出入方便，他還自資在北投山區開了幾條產業道路。後來因投資失利，才將偌大的事業收起來，憑著過去的人脈和商場經驗，改行做老舊房舍改建仲介。就是所謂的"中人"。岳丈即使只做“中人”，收入仍然很可觀。聽內人說，她小時曾見過岳丈扛著裝滿現鈔的麻袋回家。 

也難怪岳丈如今年紀這麼大了，任憑晚輩們怎麼勸都不聽，沒事就愛騎著摩托車上陽明山。試想，一位曾經叱咤風雲的企業家，到了晚年，獨自騎著機車，奔馳在自己開的產業道路上，該是什麼樣的滋味？ 

岳丈是個受過日本教育的翩翩紳士，在年輕英俊事業正盛的時期，先後娶了三房老婆，當年的得意和氣魄，恐怕不輸年輕時的王永慶。三房老婆總共為岳丈生了十九個子女。大房六個，三房兩個，其餘都是二房生的。妻便是三房所生兩個女兒中的老大。聽妻說，二房長得特別漂亮，或許這也是她生了十幾個子女的原因之一。如今三房老婆都依序相繼過世。我與妻認識時，只有她的母親還在，大房及二房的眾多子女們，除了二房最小的一女一子外，都已各自成家，所以妻娘家三房之間錯綜複雜的恩怨情仇，我並沒有太深的感受。

岳丈家族有長壽基因。聽妻說，她阿公和阿嬤都是在百歲左右無明顯疾病狀態下，在睡眠中過世的，即真正的“壽終正寢”。岳丈是個非常注重養身的人，只要聽說任何對身體有益的產品，他都會毫不吝惜地買回來吃。所以我認識妻時，岳丈雖然已七十多歲，看上去卻像只有六十出頭。只有在十三年前，妻母親過世時，我看到他滿頭白髮，面容憔悴，一下子蒼老許多，現出與實際年紀相當的八十歲老人的一般老態。當時我還暗自擔心，岳丈的身子恐怕就這麼垮下去了。但令我印象極為深刻的是，辦完岳母喪事半年後，我再次陪妻去看岳丈時，岳丈的蒼老又不見了，他又回到八十多歲老人看來只有七十出頭的“年輕”模樣。

岳丈的身體好，除了注重養身和家族基因外，他的心境始終保持年輕，應該也是重要因素。岳丈七十八歲時還帶著當時六十多的的岳母出國旅遊，回來後，我看到兩張岳丈在國外拍的照片，真是驚呆了。一張是岳丈乘飛行傘的英姿，另一張則是岳丈騎水上摩托車的帥勁。令我驚訝的不只是他的體能狀況，更讓我佩服的是他老人家的心境。高齡七十八歲的岳丈，出國旅遊，還興緻勃勃地玩那麼刺激的運動。說來慚愧，我還不到六十，心境便已老得不太嚮往出國旅遊了，即便出國，恐怕也不會去從事那樣的活動。

(岳丈乘飛行傘的英姿)

(岳丈騎水上摩托車的帥勁)

岳丈也是個脾氣極好的人。聽妻說，岳丈從來不打孩子，她也從未聽過岳丈罵三字經。她聽岳丈說過最不雅的字眼是，岳丈在非常生氣時，會用日本話罵「八格牙路！」妻還說，岳母身體比較不好，脾氣也大，家事都是岳丈在做，她還常嫌東嫌西地使性子，岳丈卻從來不跟她生氣，有時岳母實在太無理取鬧了，他也只會走過去，雙手捧著岳母的頭，邊撫摸她的頭髮邊用台語說：「厚！你這番仔！我不跟你計較啦！」

岳丈也非常內向而靦腆。與妻結婚後，偶爾陪她回娘家時，總是看到八十多歲的岳丈一直在廚房裡忙東忙西，一盤盤的水果切出來勸我們吃，也不管當天家裡有多少人吃飯，總是煮滿滿一桌的菜。由於我也是個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的“悶葫蘆”，每次去岳丈家，除了進門時打招呼和臨走前道別外，幾乎沒跟他講過什麼話，只見他忙進忙出，一個勁兒地拿東西給我吃，似乎他也在掩飾跟我大眼對小眼不知說什麼的尷尬。與妻結婚一陣子之後，有一回，岳丈打電話來找妻，我接起電話，他竟然稱我“吳先生”，我們同時都感到好尷尬，幸好妻很快就把電話接過去，才拯救了我倆。

其實我很愛我的老丈人，只是一直都沒有機會，也不知如何向他老人家表達。今天寫完這篇文章，也算適度地表達了我對岳丈的敬佩。但願岳丈這次的車禍不要有後遺症才好，更希望他能像岳母過世那陣子一樣，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恢復“年輕”，並繼續快快樂樂“呷百二”。

(岳丈非常講究紳士派頭，出門必穿西裝打領帶。圖為三年前妻帶岳丈去兄弟飯店用餐時留影。旁邊的小男孩為小兒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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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見素 2013/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