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6/05/18 09:50:03瀏覽2225|回應7|推薦43 | |
李叔同弘一法師之一
幾次都講過,我手拙,無法成為書法家,但是始終有志把字和人融合一體,字如其人。李叔同由於某些個性與遭遇上和我有類似,一直以來都很用心去了解他,他有如一面鏡子,照著我自己。由於彼此相似性,我甚至能夠看懂他的才華面面。
此處,我不想瑣碎,想用幾個小單元來談李叔同。他有兩個切面,一是李叔同,一是弘一法師,底層是李叔同,是李叔同轉換成弘一法師。從六朝金粉趨於平淡,李叔同始終是李叔同。為何人生如此大轉變,不必套用時下的憂鬱症等等在他身上,這是沒根據的。可用他傳世的幾首歌詞來看看他的個性,或許能知一二吧。
我認為李叔同的才氣是一種負擔,也是一種折磨。他的內心始終有糾結無法化解。此外,從他填的歌詞來看,渴望平凡且單純的親情的心情濃郁,這和他的出身背景與母子連心甚有關係。
我在1994年母親去世後,又由於幾度振翅折翼,精神崩潰了。切斷右手無名指,更用十年工夫在台修行,一缽食,一瓢飲的孤獨生活,逐漸恢復了自己。不訝異李叔同在一九一八年出家以至於終。這其中況味需要有類似情況的人才能了解。不然誰也搞不懂有名,又有安定職業,中日兩妻的人為何入了空門。他要面對的是他自己,而非五顏六色的花花世界。
當李叔同出家為弘一法師,計二十餘年,前後可用他的一聯、一詞來看:
削髮第二年,他寫道:
萬緣同鏡像 一法不當情
這萬緣同鏡像很容易了解,毋庸多言。這一法不當情,我認為「法」指的是自性,也就是梵文Dharma。整句話意思是說自性不與「情」相磨盪,白話可說自性絕不接觸情才能得到精煉。兩句話反射了弘一法師(李叔同)選擇南山四分律為修行依歸。這經律論的律很像希臘/羅馬的斯多葛派修行,禁慾不是目的,而是精煉手段。透過律的遂行,逐漸煉化自己,達到脫離苦海的境界。 我在台灣修行,採用了斯多葛學派的精神,是很類似的。 *特別注意,弘一法師並非修禪,他被稱為律師,並非禪師。
弘一法師在去世前幾天寫下「悲欣交集」四個字,並與照顧他的僧人說:你若看到我在死亡過程中眼角有淚,那是我想到往事的悔意,並非戀生。我想他到去世的前夕依然往事縈繞,並未完全脫離了昔時,此之為悲,至於欣則是欣其修佛,已近解脫時分了。悲欣交集當做此解。
有關李叔同/弘一法師的電影--一輪明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orv0MTTrkM 有關弘一法師談佛演講: http://book.bfnn.org/books/0341.htm 弘一法師書寫「萬緣同鏡像,一法不當情」 弘一法師書寫「悲欣交集」。可以看到最終他已經反璞歸真了。字跡古樸真實,反射了他的本然。
本文為弘一法師/李叔同系列第一節。全文未完。 20160515..李叔同弘一法師之二
三年前,當我一切健康時,已經開始讀樂理了。當時我心想有幸認識Alice,她在早年讀女中時就接觸了音樂,為樂隊一員。我很確信她不論中西樂曲都聽得懂。這是我的機會。我讀樂理,她能指點我。Alice和我說:也許你弄通以後,自己也能譜曲的。她說的譜曲,當然指的是民謠或一般流行曲了。李叔同傳世的一些曲子大多利用美國民謠填詞。我想這些樂曲他是能譜寫的。寫曲子和寫作文英文都叫做Composition。這種譜曲不是寫西方交響樂那樣繁難,該和寫文章差不多吧,為表達的一種方法吧。只可惜後來我有心血管疾病,我和Alice講,我放棄了新領域,從今以後,只有溫故知新,不再拓荒,當Pioneer了。很可惜,空自擁有能指點我的朋友。也不可惜,人生所得有定數,該我的,老天沒少給;不該我的,當然就沒有了。天意!
該李叔同有的究竟有那些?一般的說法是這樣,他有古典詩詞 、書法、金石篆刻、音樂、美術、戲劇,以及費了二十四年勤修的佛法解脫。世人美好的想像總認為他擁有所說的這一切,而且樣樣達到巔峰了。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對弘一法師而言,他可能認為李叔同擁有的這些不過是鏡像,弘一法師早不是李叔同了,他一心修律,煉化自己,那些人們欽羨的才華有如鏡像,本體離開了,鏡中無一物!
世人傳說中,李叔同的七樣才華都是存在的,深淺不一。他的愛好與才華與他到東京學習無必然關係,尚未赴日之前,李叔同對於古典詩詞、戲劇(京劇)、書法與金石篆刻都有基礎,對於繪畫和音樂有興趣,到了東京美術學校後,這才專心學習油畫,私下從師學習音樂。也就是說繪畫才是他的主修,音樂屬於私學。前者與中華書畫是有關連的。過去他登台串演過黃天霸,在日本加入劇社,演過茶花女。不管是中華京劇或是西洋戲劇,以李叔同的才華,能融貫為一的。 *世人往往無法了解融貫本身就是才華。能融貫中西須才華。否則中是中,西是西,不算透徹!
音樂方面,我認為憑李叔同的自修與從日本老師學習到的作曲,應有鄧雨賢寫雨夜花的功夫,並未達到黃自在美國學校裡學到的作曲。可以參考黃字的憶舊序曲(Overture)的作曲水準,李的鋼琴琴藝倒是水準以上,他後日能在學校裡教美術,也能教音樂,兩樣都合格。倒過來看黃自,音樂作曲能力深厚,卻無李的七藝。若說黃自是美國培養的專業音樂家,李叔同則自中華土壤孕育的才子,在日本的學習僅為增益罷了。孰優孰劣是不能隨意亂比較的。中華民國在中國的時代人才濟濟,總令成長於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後生如我羨慕不已。我從無懷才不遇的感覺,卻感覺自己生不逢時。 *請參考黃自的交響序曲。我認為李叔同音樂方面,還沒有達到這種作曲程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99pOHHGdOw
日本儒者兒島獻吉郎曾在著作中講,中華文字構成的語言聲音和五聲相和,分明是音樂的語言。我當初不相信他講的這話,認為他過於美化了中語文。等到我深入了中華詩詞,又接觸了九宮樂曲以後,領悟了這種單音節語文字字都是母子音結合的音節(Syllable),對照十九世紀重音步(Foot)的多音節,且含有游離子音的英語文構成的英詩的時候,才發現兒島所言怕是有根據的。
李叔同所填詞的歌曲多是美國十九到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民謠。這種曲子的填詞,讓我見識了中語文填詞不僅在唐宋時期創造了詩詞高峰,轉換到二十世紀上半葉,取美國民謠填詞。這種中華古代用來歌唱,中世紀又用來為詞曲填詞的文字產生的聲音和樂曲的樂音居然契合無比。我們知道,英語化作歌聲的時候,唯有完整的音節才能演唱,所有的游離子音必須和下一個字的母音結合才能和音符搭配,中語無此顧慮。押韻方面,中語押韻很容易,英語沒那麼簡單。兒島獻吉郎想說的也許就是這些特質。他的母語文很遺憾,沒有這種優勢。不過日本發展了兩套文字讀音,其中一種和唐語近乎,也許日本歌謠演唱也能沾到中語的著力點吧。
我們多數人已經不很熟悉古典詩詞了,李叔同可不然,他從古詩詞脫胎,填詞用了類似於賦體與四六駢體的格式,寫下了兩段【夢】的歌詞。曲子沿用美國人Stephen C. Foster(1826-1864)的創作。我們不要認為作曲比填詞難,作曲和填詞的難易程度無分轅輊。李叔同把這些美國曲子傳唱中語世界久而不衰,就因為他的詞寓意深遠,表達了他的情感。出家後的弘一法師講「一法不當情」,我們從此不能共鳴他的情感。對我們來講,遺憾!對他來講,無憾!
有中日兩妻的李叔同傳世名曲,沒有徐志摩的愛情曲目。以親情和友情震動人心。很諷刺的,陸小曼不受後人推崇,但小曼在畫藝、古典詩詞,以及傳統戲劇上面最為切合李叔同。甚至在相法來看兩人如同兄妹。
【夢】之名為夢,因為李叔同渴望詞中描述的父母親情。他的父親在他四歲時就去世了,母親在他赴日留學前也逝。詞中所講父母對他的慈愛,以及他的孺慕在生命中從未實現,所以是「夢」,不是「憶」。其詞如下:
哀游子煢煢其無依兮,在天之涯。 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 夢偃臥搖籃以啼笑兮,似嬰兒時。 母食我乾酪與粉餌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汨(ㄇ一ˋ)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二 哀游子愴愴其自憐兮,弔形影悲。 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 夢獨自出門辭父母兮,歎生別離。 父語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語我以早歸。 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汨(ㄇ一ˋ)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經過挑選,下面這一首演唱水準比較好一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UCD_Fgir58
經過改編以後,融入李叔同傳記電影《一輪明月》中的片段如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Pf_Ng-8Tp8
電影的編排會把本曲用在李叔同母親治喪片段中,因為他的母親是小妾,他是庶出。這是李叔同一生的陰影。他和母親相依為命。
我聽此曲,幾度落淚。李叔同的夢,對我來講不是夢,而是親身走過的追憶。在父母去世後,我問自己: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淚盈眼眶。真的是:汨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Stephen的原曲絕不至於使我置入追憶雙親的情境,是李叔同的詞敲在我的心頭。這首曲子經過李的填詞,具備起承轉合,全局的轉就轉在「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這段旋律上面。此處可見李的才氣激盪在這首詞中,從而融入了美國人寫的曲子裡了。他的文筆幽遠深邃。若有稍微的挑剔,我認為「感親之恩其永垂」中的其可以刪除,如此對應音符比較順當。畢竟其是一個虛字,可有可無。
現在讓我們照原曲【Old Folks at Home】,應該是感受不到李叔同那種特殊的哀愁。 路徑如下: http://musichatroom.blogspot.ca/2015/02/old-folks-at-home.html
一位傷感的哀愁詩人如李叔同,他所有依西洋曲的填詞,固然曲曲皆美,當時國家初、中級教育音樂課選曲,必然注重哀而不傷的儒訓,傷確實是負能量。所以選曲多選【送別】與【憶兒時】。兩曲成為家喻戶曉的歌了。然而李叔同所有的曲目都染有哀愁,怎樣挑選,都無法濾清,總會留有幾絲悵然色彩。不管怎樣說,悵然感覺不失高雅,不像史坦貝克寫的《憤怒的葡萄》那本小說,為了逼真,裡面夾雜許多農家俚語和粗語,內容如此好,美國的中學不取為國文(英文)教材。
【送別】描述送別朋友,送者感覺知交一一離他而去,「知交半零落」的惆悵。想到今宵夢寒。足可媲美王維的【渭城曲】,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也許他填詞的時候想到了王維吧。七絕短,王維寫離景只能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送別】的場景在長亭,依然一派中華景色--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可比【渭城曲】細緻多了。本曲所用的語言為含有古典的白話。我們看過使用日本演歌的閩南語填詞,往往一曲之中,描述有限,【送別】採用了古典後,能在簡短的旋律中容納最飽滿的含意。李叔同果然纖細心思。我沒有去比較原曲作者John P. Ordway的英文詞是否也同樣的飽滿。【送別】的歌詞已經成為中華世界的不朽的歌謠,沒有必要做任何比較了。這種具有古典的白話詞可以做為新詩創作的樣本。生活在今日的我們希望能讀到如此層次的新詩,雖然用西方語法寫的新詩很多很多,我們還是需要思古幽情的白話詩的安慰的,新詩的史感是藝術! *余光中試過新詩中蘊含史感。只可惜他對歷史稍微陌生,難寫出蘇軾那種「大江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史感。
下面是【送別】的詞。我講這是含有古典的白話,因為歌詞的句法是近代的。但是我們當記得,唐詩和宋詞,每一句多為三五七字,也就是三言,五言與七言。唐代以及以後,中文的韻文大多採用三五七言,因為這是把散文化為詩歌最適合中文表達的音數,明顯可以看到,很能搭配西洋民謠作曲的音符拍子數(時值)與長短。說中語文是音樂的語言,誰曰不宜? *一個音就是一個音數,三五七音就是三五七音數。這些音數搭配近代歌謠作曲的樂曲小節很合適。
我小時候自己摸會了竹笛吹奏。用這種牧童的竹笛,最愛吹奏的曲子正是【送別】。
送別
作詞:李叔同 作曲:John P. Ordway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從很多版本的【送別】,我選這一個版本。我喜歡這種男女合聲。如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pkrme2mCcI
【憶兒時】是另一首被當年選為中學教材的歌曲。原作者使用的就是七音,每一音等於一個中文字(One syllable)。把樂曲拿來對照的話,前兩節各能支持四言(四個字,四個聲音),後一節支持五個字。不用多花心思就能做出下列格律的安排:
1234 1234 12345 如是反覆。
李叔同填此曲時,格式毫無費力。四言,從詩經,以至於魏晉南北朝時代廣用於詩歌,五言,在沈約寫《四聲譜》,以及大小謝創作詩歌的時候已然萌芽。四言搭配五言成歌完全符合中華詩歌的特點。【憶兒時】也是含有古典的白話,更白話了一些。這說明四言和五言這種音數的規律形成了音樂的韻律。當代新詩最好參考這種類似物理的韻律,完全不講究這些,那和白話散文又有何不同呢? 【憶兒時】和之前談的【夢】是李叔同的魂夢所依,就算到了臨終時,﹝悲欣交集﹞的悲,就是這種質素。 憶兒時 作詞:李叔同 作曲:William S. Hays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飄泊。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 高枝啼嗚,小川游魚,曾把閒情託。 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 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
請點聽本曲: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WBgIxDWOpA
除了上述諸曲以外,以相同方法所寫的詞還有【秋柳】。
秋柳 作詞:李叔同 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 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想當日,綠茵茵,春光好。 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
風淒淒,雨淒淒,君不見眼前景已全非。 眼前景,已全非,一思量,一回首,不勝悲。
我們從詞中可以看到李叔同的哀愁從未稍逝。這首曲子的填詞,更接近元曲如﹝小桃紅﹞、﹝山坡羊﹞ 等曲牌格式了,也接近明代戲曲唱詞。主要音數為三言的組合。君不見眼前景已全非,這樣的句法源自唐詩套式,李白曾經用過,如他寫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可點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eJEs2Nvt_c
【西湖】 這首曲子為李叔同詠嘆西湖之美的詞。其詞如下: 西湖 李叔同作詞
看明湖一碧,六橋鎖煙水。 塔影參差,有畫船自來去。 垂楊柳兩行,綠染長堤。 颺晴風,又笛韻悠揚起。
看青山四周,高峰南北齊。 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 探古洞煙霞,翠撲鬚眉。 沾暮雨,又鐘聲林外起。
大好湖山如此,獨擅天然美。 明湖碧,又青山綠作堆。 漾晴光瀲灧,帶雨色幽奇。 靚妝比西子,盡濃淡總相宜。
可點播: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Twc73-WEcA
看到如此優美的詞,心中希望今日新詩詩人多讀古典詩詞,從其中蛻變出讓人驚喜的新詩吧。這是一個詩歌的民族。代代弦歌不輟,中華詩與歌是相輔的。李叔同給了我們後生上了一堂詩歌的課了。他的遺產兩岸所有。中華民國比中華人民共和國更有資格繼承他的遺產。假設他當年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還能有創造力嗎?早被整死了。感謝他。他有太多的貢獻,談也談不完。就到此擱筆吧。
|
|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