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畫家齊白石說過「學我者生，似我者亡」，這句話大多用於文藝領域，多數人都能理解背後的意義：向我學習的人，能找到路開通康莊，只一昧模仿我的人，畢竟會走進死胡同裡。一如現實中，很難找到第二個 JK 羅琳，或第二個柯南道爾。然而，齊白石這句話不只限於文藝創作，因為也很難找到第二個比爾‧蓋茲、第二個傑夫‧貝佐斯。

洞悉排名排行的匈牙利物理學家彼得．厄迪，在其著作《排名詭計》提到，人們會為了爭取排名高位，進而扭曲自己或模仿他人，但矛盾的是，往往這麼做是本末倒置，最後成為低等、甚至次等的自己； 2022 年 10 月底，天下文化出版了柏柳康 Luke Burgis 《模仿欲望》一書，闡述法國社科學家勒內‧吉拉爾（René Girard）提出的模仿欲望論述，不是說我們都有模仿他人的欲望，而是指『欲望來自於模仿他人，我們想要別人想要的』。

是顛覆還是補強馬斯洛需求金字塔

心理學家馬斯洛於 1941 年提出《人類動機理論》，後世人將之延伸為人類需求金字塔 (他自己倒是沒這麼算過) ，金字塔從最低階算起有五層：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與歸屬的需求、尊嚴的需求與最高階自我實現的需求 (順道一提，馬斯洛在生命暮年又提出自我超越的需求)。

柏柳康引用勒內‧吉拉爾提出的另一個洞見，一當人類的生理、安全需求獲得滿足之後，人類就會開始渴求更多的東西──歸屬感和愛、自尊以及自我實現，這都屬於欲望的世界──實際上，人類需要的東西是有限的 (吃住與安全) ，但渴望與欲望是無限的。因此，模仿他人渴望名車、渴望成為權力中樞、渴望超越身邊的朋友。如同《排名詭計》提到的，人們欲望比較，欲望成為人中之龍、成就獨一無二。電視上的潮人物怎麼穿搭，你就很可能做出同樣選擇。

吉拉爾的模仿欲望出自於社會科學，而與心理學馬斯洛有著門檻上的差異。但如果在擁有馬斯洛需求金字塔理論之外，擁有吉拉爾的模仿欲望模型，對思維有著極大的助益。

如果你的隊長是梅西或你鄰居

想像一下，如果你是個得分與表現都很不錯的阿根廷足球員，卻只能在國家隊二軍扮演助攻角色，收入只有梅西的千分之一，你會甘願接受球隊的指令，還是有所反抗、爭取表現機會以提高薪資？無論怎麼想，你可能會模仿梅西的球風、說話方式甚至造型，但絕對不會挑戰梅西。因為那個人是梅西！

回頭再想像一下，如果你是台北市足球隊的球員，比鄰而居的朋友擔任發號施令的隊長，收入是兩倍以上，而你們的球場表現與成績相仿，你會甘願接受球隊指令，還是稍有反抗、期待表現？

在第一個問題裡，球星梅西身處『名人島』，與你所屬的世界如鐵軌般兩條平行線，不會有所交集。即便你再怎麼樣模仿他，也不會對他或你自己帶來問題。在第二個問題裡，你的鄰居則處於新鮮人島，他的一舉一動都會深深地觸動、影響你，不由自主地會想與他比較、甚至是競爭。

人們習慣模仿名人島上的巨星，卻不會巴望著與之比較、競爭，而人們習慣與新鮮人島、與你我無異的一般人競爭比較，因為你們有著切膚之痛的關係。你會穿上 10 號球衣、留著與梅西一樣的鬍子，但不會想與他競爭。但你可能會刻意模仿擔任隊長的鄰居的模樣，甚至是講話與球風，只為了挑戰、競爭他的位子。

岸見一郎《被討厭的勇氣》說對了，所有煩惱，都源自於人際關係的煩惱。與你切身相關的人更是。我們期待和平分手的前情人也能過得好，但，過得不能比我好。

 相似性的競爭最終結果是甚麼

默默無名的勒內‧吉拉爾，當年在史丹佛大學任教時，教出一個知名的學生，後來創辦了 PayPal ，同時也是 Facebook 的早期投資人，他就是闡述《從 0 到 1 》這份思考的彼得‧提爾。他在史丹佛創業課上，不只一次說明複製前人、模仿他人並試圖競爭的做法，可能會帶來毀滅性的危機。複製別人的模式比創新事物容易，由 1 到 n 很簡單，但只有由 0 到 1 的創新，才能把未來的道路走寬。

「教導創業困難的地方在於原本就沒有成功方程式，因為每個創新都是全新與獨特，沒有任何權威專家能開立明確的創新配方。」彼得‧提爾在自序中寫道：「我在那些成功者身上發現最強而有力的共同模式，就是成功者能在意想不到之處發現價值，他們的成功是因為從基本原則思考商業，而不是用成功方程式來思考。」當初彼得‧提爾挹注五十萬美元作為 Facebook 第一筆外部資金，就是察覺了臉書操作具有人性的模仿性。

曾經看過一個笑話，雖然略帶歧視卻能讓人沈思：有一個華人開了餐館之後賺大錢，於是鄰近的華人全部都開了餐館，惡性競爭下自然也接連倒閉。而有一個猶太人開了餐館之後賺大錢，於是鄰近的猶太人就開了飯店、商店與服飾店，讓整條街的生意都活絡起來。

你還記得 1990 年代的葡式蛋塔效應，或稱為一窩蜂效應嗎？當年隨處可見的葡式蛋塔店，僅不到幾年光景，就全部倒店收攤。是不是就是相似性的競爭，是不是齊白石「學我者生，似我者亡」。

教練是否有問題，找尋替罪羊

回到足球那一塊，你跟鄰居兩人只有一個人能出賽，教練選擇了鄰居。比賽過後，你跟鄰居的隊伍慘敗，鄰居暫時淡出了球隊，而你跟其他隊員也開始懷疑教練的用兵策略。這樣的混亂，會慢慢地如滾雪球越來越大。

「是教練的策略錯誤才會輸的！」

「我覺得教練太嚴厲了，而且我們幹嘛照著他的規則走？」

「我們聯署去換教練吧？」

《模仿欲望》有一個替罪羊的討論，這相當重要。替罪羊意味著人類自古以來的獻祭文化，透過替罪羔羊、獻祭的形式以取得公眾們的和平與和解。模仿消除了人我之間的差異與獨特性，爭取資源的欲望則帶來競爭與暴力，為消弭惡性競爭後果，替罪羊為此而生。

 2006 年克里斯多福‧諾蘭執導的電影《頂尖對決》，兩位魔術師勞勃‧安杰與艾佛‧波登為爭取魔術師的大名而互相模仿、競爭，進而猜忌、破壞，而在這一場魔術較量中，魔術師女助手奧莉維亞‧溫斯康與艾佛‧波登的妻子莎拉就成為替罪羊。在原始時代，兩幫部落透過獻祭犧牲 (甚至是人牲) 以取得和平圓滿。幫派或黑道電影裡，兩派人馬為求和解，就必須殺了在居中離間、牽線的人。羅密歐與茱麗葉必須死亡，才能換來兩方家族的和解。替罪羊機制沒有合理性，卻有必然的存在性，因為它是人們為紓解競爭壓力、苦難的心理投射。

婆媳問題、兩代角力之間的競爭，替罪羊就是居中的兒子與丈夫。一當你發現有兩造相互競爭、模仿的時候，或許就能找到其中的替罪羊。

識別自己的欲望，積極處理模仿

欲望在書中被辨識為兩種：淺薄欲望與深層欲望，我認為比較好的稱呼是『表面欲望』與『內在欲望』。淺薄欲望是我們企以透過模仿他人而得到相同的成就：我們模仿史蒂芬‧柯瑞一樣投球，企圖獲得團隊的認同。人們想開保時捷名車，多半不是熱愛跑車，而是想成為駕馭跑車的那個人，『開跑車的人』特殊符號背後的涵義。淺薄欲望是列名米其林餐廳指南、是期待成為團體中的核心人物、是魔鬼的引誘、是追求流行而開設蛋塔店賺錢的衝動。

深層欲望是歷經思考過後，辨識『想要』還是『需要』，超越競爭之後的渴求，是人類最源頭的動力。米其林餐廳的主廚申請除去三星標示、只為了把重點擺在顧客品嘗美食的喜悅，也讓烹飪更加有趣、富創造力。深層欲望是幫助你變得更好、友善待人，更幽默而成為團隊一員的力量。深層欲望不再是追逐流行，而是追求心底的滿足、呼應靈魂。辨識欲望是《模仿欲望》書中，柏柳康提出的十五個管理欲望的策略之一，卻是最簡單且可自我審查的方法。

從他人看見自己的欲望 (看見他人開蛋塔店)，進而依賴同樣路徑前進 (自己也開始籌組開店)，最終形成沒有句點的模仿與競爭 (惡性競爭)，最後導致兩敗俱傷或是自己賠本出局。與其模仿，不如創新。

鋼筆與原子筆的時代更迭

現代人已經不使用鋼筆了，當今時代的鋼筆普遍作為身分象徵與藝術產品，但在書寫功能上，原子筆才是實用價值高、價格低廉的產品。但如果熟悉鋼筆的話，會知道鋼筆的價格偏近高檔藝術市場！

在 1930 年代以前，人們普遍使用的是鋼筆，但鋼筆墨水流動非常快、存墨量也非常低，當時也沒有量產的預裝墨水芯，光是寫一封書信，甚至發一封電報就需要隨身攜帶好幾支鋼筆。

匈牙利記者比羅·拉斯洛 Ladislao José Biro  與其胞弟就發明了第一支原子筆，拆解鋼筆元件，回歸基本要素：書寫用筆的重點是穩定釋放墨水，追求耐用性與長效性。設計者在筆尖圓窩前端擺放一顆 0.1 毫米的鉻鋼合金鋼珠，當筆滑過紙面時，鋼珠滾動就會將墨水帶到紙上，省下不少墨水，也不擔心墨水滴漏。後來，法國 Bic 文具買下專利，改用陶瓷取代鋼珠，並推出全塑膠制的原子筆，不只好用、耐用，價格更是低廉，迅速取代了原本的鋼筆。

這對匈牙利兄弟在當時有兩種方法，一種是上述加入鋼珠的原子筆，另一種則是提升存墨量、甚至是將墨水芯加大 (你會因此有一支非常大的鋼筆)。他們沒有模仿，而是創新。拆解元素找尋基本要素的思維，後來在艾隆馬斯克的行動中得到廣大宣傳，我們稱之為第一性原理。第一性原理的具體做法可拆解為三步驟：一、確認並定義自己的假設。二、拆解問題直至基本事實。三、由源頭創造新的解決方案。馬斯克創造了成本低廉的火箭，而匈牙利記者與其胞弟則創造了原子筆。

牢記「學我者生，似我者亡」。

這本書在內容簡介上有泰勒‧柯文、摩根‧豪瑟以及彼得．提爾的推薦，讓我早在十一月初就買回家，只是覺得書本厚重，一直把它壓在案頭上。幸好，不久後看了開頭，遂一路看了下去，閱讀的旅程收穫頗豐。可以說，《模仿欲望》是我今年閱讀過最好、最受用的社會科學作品之一，一當你越花心思去閱讀，受用則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