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葉媽媽的合照(1967年)
母親的閨蜜們
我媽個性很四海,相識滿天下。但親疏有別,能較常聚在一起的仍是少數幾位,以近年來才流行的用語就是"閨蜜"了,從長她十多歲到比她年輕十多歲的都有,其中的首席閨蜜無疑就是"葉媽媽"了。
我媽的個性和葉媽媽幾乎是完全相反的兩種類型。我媽熱情灑脫,精力旺盛,個性衝動,愛管閒事,直到2017年去世前一個月還能唱能跳。葉媽媽則是一位最典型的傳統婦女,個性很內斂,說話輕聲細語,謹言慎行,一世都在為家庭犧牲奉獻。這兩種類型恰好形成互補,使她倆成了一世鐵打的至交,我家如有任何重要的事需要裁決;或發生任何糾紛,葉媽媽都一定會在場。
另一位楊伯伯和葉媽媽都是以往我媽在大陸時的故鄉鄉親,也都比我媽年長,所以我媽將二人視同兄姊,只有這兩位長輩在稱呼我媽時,多年來一直在沿用我媽幼年時的乳名"思琴"。楊伯伯和葉媽媽相繼離世後,我媽往後約10年間脾氣開始有點陰晴不定,與此是很相關的。
我爸年輕時打孩子不知輕重,常把我打傷。我媽幾度離家出走的日子裡,多次會趕來救我的;就是同村的葉媽媽和鄰居陳媽媽了,通常遇到這二位出面,我爸都必須住手,她兩稱呼我爸都喚"老么"。葉媽媽會委婉地勸我爸手下留情,陳媽媽則是怒吼著說︰「你是吃錯藥了麼?哪有打孩子像仇人一樣往死裡打的?」然後奪下我爸手中的"工具",這些工具包括雞毛撢子、皮帶、晾衣服的鋁管,有次甚至把家門口穩固竹籬笆用的粗竹筒也拔起來追打。
其實我從來就不是個會跟著孩子群去惹是生非的小孩,大多時候都很安靜,即使被我爸關門抽得渾身是血印,也從沒大聲叫過一聲。大多時候是弟妹犯了他的忌,他認為這些事;我這個做長子的都應負責。初二那年我留級了,我爸把我打得手腳抽筋,口吐白沫,打完後就去別家上了牌桌。陳媽媽的兒子緊急走告他媽,於是陳媽媽趕來把我送去醫院急救。若不是及時,那時我可能就已一命嗚呼;或者變成阿達阿達了!陳媽媽訓斥我爸時,連我媽也一起罵,他沒讀過書,罵起人來引經據典,從聖經金句到名家格言都頭頭是道,我媽也得服氣,不過她不算是我媽的閨蜜。
我媽在村裡的另一位"闖將"閨蜜姓雷,比我媽更愛管閒事。隔壁農村有位養女常受虐待,冬天被攆到豬圈去睡覺,雷媽媽跑去找主人家理論,不但言語不通,還被轟出院子。雷媽媽不知如何能夠營救?找我媽商量。我媽首先往訪當地最有聲望的耆老和里長,希望他們能出面主持公道。再通知當地管區分局長,這位分局長平時就常來我村和我爸打麻將。在約定的時間,又邀請了幾位會管閒事的農村中年力壯男人,幾路會師後,大隊人馬上門去,那家主人當即就讓養女進屋,並答應以後會善待養女,不過以後的事仍是誰都再難保證了。
我媽最早還有一位閨蜜"謝乾媽",我已忘了她的本姓。謝乾媽是瀋陽人,外型比我媽更亮麗,身材高挺,前凸後翹,眼睫毛天生長似垂簾,外型很像當年的電影明星"張仲文"。早期我揣摩長輩們對女人的評點分類,甚麼是所謂的"艷麗"?謝乾媽一定就是了。謝乾媽個性比我媽更衝,她來我家時,我爸絕對不敢罵老婆,更不敢打孩子,尤其不敢修理我。因為從我上幼兒園小班時,謝乾媽就看對眼要認我做乾兒子,我爸很不喜歡當年眷村中流行的各家互認乾爹、乾媽,謝乾媽不理會我爸,就直接讓我這麼叫了,我爸也莫可奈何。
謝乾媽的丈夫在空軍基地擔任翻譯官,常有機會出國,一回國就帶一堆孩子的衣服玩具和巧克力糖果給我。謝乾媽婚後四年多都沒懷孕,自從認我做乾兒子後,很快就生了個兒子,她認為這個兒子是我帶來的,對我就更加疼愛。所以上小學前我是村裡小孩中最拉風的,那時其他小孩連汽車模型都碰不到,我兒時在玩的是電動小汽車和有聲的進口玩具。謝乾媽一來我家就和我媽點起紙菸對哈,不時還糗我爸幾句,她離開後我爸才進屋裡,電風扇轉到最大風,然後咕噥一句︰「西宮娘娘一來,屋裡就污煙瘴氣!」
謝乾媽和我爸一直很不對盤,我小二時已漸少來我家。大約在我小五時;兩造在一次激烈的口角後,謝乾媽就未再來過我家。在我上初中時謝乾媽一家調去台北,我們見到的時候就更難得了,不久後又聽說她離婚了。有一段時期謝乾媽獨居處離我在南部的部隊較近,還常去看望她,後來她北上和獨子同住後就漸失去聯絡。
我媽在村中還有另一位"陳媽媽"也算是閨蜜,這位陳媽媽是一般家庭主婦,有個特點一笑起來就聲震屋瓦。我媽很會說笑話,有她在場呼應聲效特佳。我媽跟謝乾媽學會打麻將和抽菸後,起初為此還會避著人,那個時代普遍對女人會抽菸的觀感很不好,陳媽媽也是村裡極少數幾位會抽菸的婦女之一,和陳媽媽處熟後,我媽在她家就可以放肆噴煙了。
我爸打麻將十打七贏,我媽卻是十打九輸。不過有件事是陳媽媽常捻來當趣事的話題,我媽早期有胃病,有時還會嘔出血來。有次在牌桌上我媽拿出一疊衛生紙,忽然嘔出一攤血來,其他三家大驚失色,都勸我媽牌局到此為止?我媽率性地把嘔血紙團丟進垃圾桶,然後說︰「沒事,繼續打!」那場牌局下來,一家通吃三家,那可能是我媽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打通關"。我媽在職場退休後的那年才戒了菸。
早期我媽的另一位閨蜜,是她在市代會的並肩盟友黃阿姨,黃阿姨是本省籍,從我小學四年級起就常把我帶在身邊到處跑,比帶她女兒帶得更勤,我最早熟悉閩南古式建物是在她家的舊式三合院。那時市代會每次會期後都會到潮州鎮的大酒家聚餐,我媽從來不參與這個場合。黃阿姨照樣把我帶去,每次都交代裡面一位小姐來照顧我。
小姐帶著我樓上樓下、門裡門外竄。直到我小學六年級時我媽才感到不對勁了!有一次樓下鬧哄哄,我隨著小姐去樓下看熱鬧,一群酒家女全光著身子在地上打滾,一個日本酒客把啤酒倒了滿地,然後把大把鈔票灑在地上,那些酒家女只要能把鈔票粘在身上的就可自取。當時我看不懂這是啥玩意?回家問我媽,我媽臉色大變,立刻撥了一通電話給黃阿姨,以後我和黃阿姨就絕緣了。
我媽還有一位長年閨蜜也是本省籍,比我媽年輕了大約有10歲以上,原是那時隔鄰農村的女孩,早年常往我家跑。她婚後嫁到較遠處的另一農村,偶而仍會和我媽保持聯繫。1990年後正當李登輝主政時代,有段時期拉開了一段距離。本來民間省籍歧見已接近消失,相關議題又忽然在社會上炒熱,而後這位阿姨又歸屬於最深綠的一邊,有幾年沒有往來。我媽從眷村遷居到國宅後,在一個老人活動中再相遇,才又恢復了舊日交情。
我媽在世的最後幾年,她所有的老閨蜜們都已不在世了!最後就只剩下這位農村阿姨還時常見到,也是我媽最後還能約得到的幾位牌搭之一。在我媽屋裡,每當這位阿姨在場,所有人都避談社會政情,電視裡如果在談藍綠政爭,我們會立刻轉台。她可能也是我媽那棟國宅裡;唯一常在出入的墨綠客,大家都知道;但大家對她仍很尊重。我媽去世時我有想到應該通知她,卻不知她的住處,但我知道,對於我媽的逝去,她肯定會是最感悲傷的人之一。
我媽的閨蜜們還有其他幾位,因無特別故事可述,就沒有提及。
三歲時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