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群小孩走進教堂，教堂裡坐滿了大人，更多的是老人。

教堂的講壇正前放著一具棺木，蓋子已經蓋上。

一個身高一米八八的短白髮老人(克林伊斯威特)，直挺挺地站在棺木旁，眼睜睜地盯著一群剛走進來的小孩(都是他的孫子)，他臉頰上的皮膚不停地顫跳。

那群小孩們急速衝到棺木前，臉上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歡喜，就在他們單腿跪下、手在胸前迅速畫上十字時，笑容也急速壓抑下來；他們跟著急速滑溜到座位上。

其中一個女孩(就是老人的孫女)在半蹲下來時，從她那件短Tshirt下露出了她的小肚肚，肚皮上的刺青在空氣中閃了幾下，肚臍上也許還掛著小鈴鐺，幾乎要從肚皮上蹦跳出來。

她斜乜了一下棺木後方擺著的那張老婦人的照片，棺木旁站著的那個高大老人，一邊瞪著她，一邊咬著牙，臉頰上的肌肉幾乎要從臉上蹦跳出來。

1‧

謠傳是克林伊斯威特收山之作的【經典老爺車】，首周在台開始上片，台北票房只開出82萬，這是老克的電影在台灣最差的票房了；然而，這等爛票房正也反映出，不僅我們的觀眾看不懂這部影片，更同時反映出年輕的影評寫手普遍看電影的能力很爛，乃至連不少老與中的評論家也紛紛栽在這部「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影片中！

近年來，除了有資深編輯對我說，影評書再也不具備過去那資訊不發達的年代，可以負載許多珍貴訊息的價值，因此出這類書「沒有多少價值」外；聽到更多的是，有不少雜誌社編輯與電影宣傳人員，都一再揚言他們對年輕影評寫手的「高度重視」，理由是年輕寫手「更能貼近時代的氛圍」──之後的事實一再證明，採取如此觀點的人正如那些年輕寫手，都在消費對方。

這，「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哈，總統都要用消費券來衝民調了ㄟ！)，只是消費多了，就搞不清楚自己的腦袋也只能在故事的寫實檔次中消解──奇妙的時代氛圍，既不可能是為全然寫實的眼光所洞察，影片中微妙的鏡頭語言，更需要歷史深度與想像力的作用，才有可能為觀者所洞悉。

老克這部被恥笑為老摳摳又硬梆梆的片子，正好給以上那兩種「普普之言」甩上兩巴掌。

且看多少人(少的中的老的成群結隊)「只知」是用老克的銀幕硬漢形象，來解說這部片是什麼「牛仔之死」、「不得不低頭的辣手神探哈利」，然後，最可笑的是，大家最後竟然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寫實地相信故事」，大言這位銀幕硬漢在影片最後自願死在苗族不良青少年幫派亂鎗之下，就是一種「救贖」的悲壯表現！

最乖乖的事情，就像影片一開始那只堂而皇之擺在教堂正前方的棺木，擺在這些人的眼前──大家眼睜睜地放著「影片為什麼那麼少著墨，那部經典老爺車與老爺子的互動，竟然是那麼地少」不顧，只懂追著影片的片名跑，睜眼說瞎話地寫說什麼，這部老爺車正是代表了片中老克的個性與精神。

聽這些人這麼「乖」說，正也足以說明影片最後，老克為什麼安排自己躺在沒蓋上蓋子的棺木裡──這個跟影片一開始他老妻過逝、棺木是閤上的場景，正好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對比──想必，他也已經預料到多少人的眼睛與腦袋「還很年輕」，年輕到他必須把蓋子打開，他們才聽得到他咬牙的聲響。

2‧

很少人看得出老克的成名作【荒野大鏢客】(1964)，除了是一部改良了的古典西部片，更是一部從古典邁向爵士化的西部片。

老克從這部片開始就不只是一個牛仔，而是一位把左輪手槍爵士化的牛仔──那件斗篷實在像極了爵士樂的薩克斯「風」的味道，嘴上那根細長小雪茄在燃與不燃、動與不動間，有如爵士鋼琴的黑白鍵。

爵士牛仔絕不是一位表面上的獨行俠，而是內心中編織有老人、女人與小孩，三大條「和絃」的獨行俠。

是的，恰恰是有那麼多(的消費)人看不出，小孩與青少年在老克片中的份量與「價值」──這也正是人們為什麼沒法「正視」，【經典老爺車】的開場與結尾，主戲都在青少年身上的原因。

讓我們回到這部影片最教許多人感到「意外」的收尾戲：人們總以為老克在最後要像【殺無赦】般，來個絕地大屠殺；沒料到，他竟然卻上演一齣「吳鳳」自我犧牲的悲劇戲碼。

這，還真「吳鳳」！──我們已了奸商吳鳳是經過日本人的改裝而成「吳鳳神話」，如此寫實又粗糙地理解，最後這個波蘭裔美國韓戰英雄之死，有如把個「真牛仔」改裝成了「假吳鳳」，而成就了自己腦中以為的垂垂老矣的「老」克的悲劇。

3‧

稍有點影史素養的觀者一定知道，這是老克在他演出的電影中第二次以死做收。

第一次， 他是在1971年的【牡丹花下】。影片的故事時間是在美國的南北戰爭，他在片中飾演一位受傷的南軍，被一群助在莊園的老中青女人們所救，而他卻玩弄這些女人們的情感。影片一開始是莊園中最小的女孩救了他，影片最後就是用這位小小女孩所採回來的毒菇，殺死了他。

善良的小女孩最後之所以加入大人，要殺死這位風流男子的行列，最主要的關鍵是老克在片中發火，一怒之下把小女孩的寵物烏龜給摔死了──此事之大條，唯柔情者方能了之，消費者只能鳥之。

在八零年代中老克非常有名的一部影片【火狐狸】(1982)中，他飾演一位因為越戰內心飽受創傷的退休空軍飛行員，片中一再演示困擾著他的那個內在影像是，正是一個越南小女孩被美軍轟炸機丟下來的炸彈燒死──他當時就在現場眼睜睜地看著，被越共所捕關在木籠裡不得動彈。

小孩在老克電影中究竟有多重要，且看他至今共演出的66部影視作品中，唯一出現過一次「看似醉燻燻的演出」──很明顯的是，因為他當時正跟金髮女星Sondra Locke(1947~)熱戀──，是在【不屈不撓(又譯鐵漢嬌娃)】(1980)的結局。

這個馬戲團的團長，在當晚的馬戲演出結束後，腳有點不穩、臉有點羞紅、說話有點不太輪轉，他竟千言萬語地告誡起前來看馬戲的小朋友們，除了要好好聽父母的話外，還要他們別忘了睡前做禱告。

這真是妙不可言，一部電影竟然以一個面前好像有許多小孩的父親的口吻與口白來做收！

除了【牡丹花下】，後面這兩部都是老克既演又導之作。從老克這樣的理路，只需做小小的推斷，【經典老爺車】根本不可能會有像【殺無赦】式的結局──【殺無赦】的邪惡對象是吉尼哈克曼這樣的中年男子，而【經典老爺車】中邪惡對象卻是只有15歲的青少年。

拋開電影，讓我們回到真正的寫實──消費搞多了的人，是會連寫實都搞不清了啊！──，事情變得更是簡單到不行：有人會笨到在那麼大的銀幕上，對著「一大群」青少年(無論他們犯下了多大罪証)放鎗大開殺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