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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25 13:12:55瀏覽1802|回應0|推薦2 | |
《紅樓夢》是個悲劇,今天我們又講到,李後主「人生長恨水長東」還是個悲劇,有朋友問起我一個問題說,說你說了,曹雪芹對於人生的看法,王國維對於人生的看法,李後主對於人生的看法,你葉嘉瑩對人生看法呢?我剛才說,我不但經歷了我先生被關起來,我的女兒被關起來的這些遭遇,而且跟我一同被關起來的那個女兒。在結婚以後的第三年,跟我的女婿一同出了車禍不在了。可是你們今天看我都很好,我八十歲的老人,每一年漂洋過海到各地方講授古典的詩詞。我是以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業。你要只看到你自己個人,你的生命、你的得失、你的禍福、你的生存你是短暫的。但是如果你以你短暫的生命為我們這個綿遠的久長的,一直在歷史上綿延下去的文化,做出一點事情來,你就盡到了你的責任。 中主詞傳下來很少,最有名的一首詞,就是他的《攤破.浣溪沙》,我們還是先看他的詞,說「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 倚闌干」。我們說詞都是寫相思怨別的,所以這首詞也是寫相思怨別的,寫的是一個閨中的思婦。菡萏就是荷花,說荷花的荷香已經消減了,荷花已經零落了,翠葉就是荷葉,荷葉也已經殘破了。西風就是秋風,秋風帶著哀愁從水面上吹起,在綠色的水波之間吹起來了,那是一年的秋天了,所以這些植物,荷花、荷葉都憔悴零落了。他說荷花荷葉的憔悴跟女子的容光的憔悴一樣的憔悴,古詩十九詩說的「思君令人老」,在相思懷念之中,這個女子就衰老了。韋莊也寫過一首詞,說「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說勸我早一點回去,我所愛的那個女子,她勸我早一點回去,說你要記得在綠窗之下,有一個期待你的人,這個人是似花,像花一樣美麗的人在等待你回來。可是像花一樣美麗的人,也像花一樣容易憔悴,也許不用說你不回來,就算你回來,大家都是蒼顏白髮了,那美麗的韶光永遠不在了。所以這是閨中的思婦看到草木的零落。「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他說這個女子,白天是看到菡萏荷花,荷葉的零落,想到自己的憔悴,晚上就做夢,「細雨夢回雞塞遠」,窗外的一陣雨聲把她的夢驚醒了,她夢到雞塞,雞塞就是前線,就是前方。所以這是一個閨中的思夫懷念遠方的征人。唐詩有兩句「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怎麼樣?「猶是深閨夢裡人」。她的丈夫可能早已成為無定河邊的一堆白骨了,可是他的妻子「猶是深閨夢裡人」,仍然是每天夢見他。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戰死在沙場了。所以這個女子就夢到雞塞,這一句詞有兩種可能,是夢回,夢醒了才知道雞塞那麼遙遠,以為是夢中,夢中她見到那個征人回來了。韋莊詞說過,「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夢醒了才知道那個征人還在那麼遙遠的雞塞,「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我醒來以後,再也不能成眠了,所以就吹笙來排解,一直吹到這個玉笙都寒冷了。因為據說如果懂得中國音樂的,說笙要暖笙,東風日暖聞吹笙,這笙上要有一個蘆葦的薄膜,那個薄膜要在暖氣之中吹出來的聲音好聽,冷了就不好聽了。他說現在這個玉笙已經寒了,已經這個曲子吹了那麼久了,「小樓吹徹玉笙寒」,而征人遠在雞塞,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夠還鄉。所以「多少淚珠何限恨」。滴不斷的相思血淚拋紅豆,所以多少淚珠是何限恨,一直到天明,天明以後如何依欄杆,又靠在欄杆上。靠在欄杆上幹什麼?遙望遠方,遙望遠方的征人,溫庭筠寫過一首小詞說「梳洗罷,獨倚望江樓」。倚欄是為瞭望遠,望遠是為了期待遠方的征人,所以「倚欄」是一種期待,溫庭筠說梳洗罷,我要把我自己打扮得這麼美,等著我所愛的人回來。就「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每一個船過來,我都希望船上有我懷念的人,「過盡千帆皆不是」,一千條船都過去了,「皆不是」,沒有一個是我所盼望的人回來,「斜暉脈脈水悠悠」。從早晨一直看到日落,斜暉脈脈、流水悠悠,這個人沒有回來,所以她說是倚欄杆,是第二天的盼望。每日的盼望,每日的落空。好,這首歌詞我們講了,你看王國維說什麼。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對南唐中主李璟的評語,說「南唐中主的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解人之不易得」。如果剛才我講完這首詞,如果請大家不要看王國維的評語,我如果要問你們,說是南唐中主的這一首的詞,你最喜歡哪兩句?你覺得哪兩句最好?王國維說,一般人都以為「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最好,因為這兩句是對句,對得這樣工整,對得這樣美麗,寫相思懷念的感情是這樣動人。「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不但我們這麼以為,南唐作詞的風氣很盛,中主後主都寫詞,馮正中也寫詞,所以他們君臣之間談話就談到詞。這個中主就說,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因為馮正中寫了一首詞,說一陣風吹起來,把一池春水吹皺了很多波浪。中主說這與你什麼相干?你寫這個風咋起吹皺一池春水,與你什麼相干?這不干你的事嘛,這是君臣之間開玩笑了。馮正中馬上就回答了,中主畢竟是國君,他說「若為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他說我這個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當然比不上你所寫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所以從馮正中就說這兩句是好的,可是你看王國維眼光不同。王國維說古今從馮正中一直到我們,都認為「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兩句好。他說古今都欣賞這「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是解人正不易得」。就是真正懂詞的人真是不容易找到,我們這些只知道欣賞「細雨夢回雞塞遠」的,我們都不是真正懂得詞,王國維說哪兩句好?王國維說開頭兩句好,「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他說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現在你要注意到了,就是我說的,王國維說他不是講詞的內容,不是講詞的裡邊的情事,寫的是什麼感情,寫的是什麼故事,寫的是征夫思婦,不是。他是說在這個詞的語言裡邊包含了一種境界,給讀者很多的感發和聯想的,非常豐富的一個東西在裡邊。王國維是有這樣的眼光,看到詞裡邊的這種境界的,王國維他們所開闢出來的,這條欣賞詞的路子,都是讓你從詞裡邊,看到非常豐富的言外的沒有說出來的意思。說出來的都不算,沒有說出來的意思。當然,中主這首詞寫的是一首思婦的詞,「細雨夢回雞塞遠」,寫得很明白。我們都可以講得清楚,是她夢見了她的丈夫從雞塞回來了,外面下起雨來了,雨聲把她驚醒了,發現她的丈夫還遠在雞塞,所以她就吹玉笙來排解她的憂愁。這個我們都可以講,這個我們都說他也寫得很好,可是王國維就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的兩句,看到了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一種感慨。「眾芳蕪穢美人遲暮」是出於屈原的《離騷》。《離騷》說什麼呢?他說「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他說我就只培養了蕙草,我又種了九畝的蘭花,九畹,九塊地,他說我就種了九畹蘭花,我又栽培了香草,種了一百畝的香草,「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我就希望我的蘭花蕙草,長得茂盛,有一天我能夠收穫這麼多美麗的鮮花,可是結果蘭花也乾死了,蕙草也乾死了。他就說「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他說我看到我的蘭花蕙草乾死了,我當然悲哀,可是我不是為我自己一個人的蘭花蕙草乾死悲哀,「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雖然我的蘭花蕙草枯萎了,死滅了,何嘗我不悲哀,我所悲哀的是什麼?是眾芳之蕪穢。為什麼我們所有的人都沒有種出,沒有種活,蘭花跟蕙草?我一個人我要完成的沒有完成,我要種的蘭花蕙草都幹死,我不為我個人而悲哀,「哀眾芳之蕪穢」,為什麼所有人的蘭花蕙草乾死都不說,所有世界上的鮮花為什麼都乾死了,為什麼讓這個社會上這種虛偽的罪惡的這樣流行?那些美好的都到哪裡去了?屈原之所以哀傷,因為屈原生在楚國,而楚國當時是危亡的,眾芳蕪穢還有美人遲暮,美人遲暮也是屈原說的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說太陽跟月亮從東方升起來,從西方落下去,這麼匆忙,它從來也不停留,春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所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我親眼看到那花草樹木的飄零,枯落,我知道了。他說是草木之零落,我悲傷草木的零落還不說,恐美人之遲暮,我看到草木生命的短暫零亂,我就悲哀那美人,那麼美麗的人,有一天也會遲暮,也會衰老。你說你悲哀的是美人遲暮,那不美的人,遲暮,悲哀不悲哀,如果說每個人的遲暮,都是悲哀的。「公道世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也不曾饒」。你貴為帝王也不成,衰老死亡每個人必須面對的,那美人的遲暮悲哀,我們的一般人的遲暮悲哀不悲哀?為什麼要說美人?你要知道屈原的美人是意有所指的,屈原的美人,是一種才德美好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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