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作品

劉俠女士生前曾被問到這輩子最感遺憾的事是什麼，她說她最遺憾的是沒當過媽媽。這回答讓我思緒重回孩子小的時候，一個殘障者帶孩子的種種困境，也讓我重新思考，如果沒有當媽媽，我是不是會有遺憾？

    時光回溯到孩子還不會走路時，雖然娘家的母親到家裡來幫忙帶，但每次母親回台北的空檔，我就像吃上癮的嗎啡斷了貨一般的陷入迷境，什麼事都很不順利，舉凡孩子腸胃炎、長水痘、重感冒等等，也都專挑選在母親回台北的時候發生，好像要考驗我這個媽媽有多大的能耐。不過，也是在這個時候才真正體會什麼叫「養兒育女」的辛苦。

    每天為孩子洗澡，是一件大事

    每天為孩子洗澡，是一件大事，因為腰部以下沒有力氣，無法彎腰輕放小孩，每次為他洗澡後，都要先將他「丟」進嬰兒推車，真的只能用「丟」的。然後大聲叫在後間工作室工作的先生將孩子推到房間穿衣服，先生與我一樣手拄兩隻拐杖，想用最快的速度將孩子推進房間穿衣服，但是往往都只能心比手快。這種戲碼天天上演，擔心孩子受涼的心情，卻從沒有減退；所有的程序也漸漸烙印在孩子小腦袋瓜裡。有一次幫他洗完澡，像以往一樣正要開口請先生來幫忙推車子，小傢伙學起我來，開口喊道：「勳．．．」我與他爸爸聽了會心一笑！

    還不會走路的孩子，跟著不會抱他的我們，除了必要時用手推車推孩子移動外，其餘時候孩子想走動，只能自力救濟。四個多月我們就將他放在學步車裡，讓他四處跑，危險的地方例如廚房，我們就用木頭將他隔離在危險區域外，遠遠地看著我在廚房煮飯。

    有時久久沒有聽到學步車經過的聲音，一瞧，這小子將學步車停在客廳門邊，趴著睡將起來，看那甜美的熟睡臉龐，很想進入他的夢裡瞧瞧，是否美麗的夢境不必計較睡床的舒適與否？

    不會走路的父母教孩子走路，只能用想的

    不會走路的父母，如何教孩子走路呢？夜裡洗好澡，將床舖淨空，在六尺寬七尺長的床上，我和先生一人守一邊這樣子教孩子學走路，其實內心多希望也能牽著他的小手，教孩子一步步穩當的踏著人生的步伐，但是，也只能用想的了。

    就在一個要為他洗澡的黃昏，到房裡拿浴巾，孩子爬著跟我進房間，出房門時，他竟走了出來，我傻在那兒，回過神來大聲叫孩子的爸爸來看，孩子會走路了！這畫面不用底片相機，永遠停留在我的腦海裡，這個家從此有了活潑的腳步聲，而不只是機械式的拐杖支架聲！

    孩子學會走路以後，要照顧的面更廣了，這時候，他可像脫兔一樣的快樂，不管危不危險，到處都是他腳步探詢的聖地；有一次在他父親的工作室被鐵片擊中右腳大姆指，剎時，整片指甲脫離而大姆指腫脹通紅；孩子整夜呻吟，我也無眠。

    原本以為指甲脫落是孩子最最痛的一次，哪知一不小心，又在額頭留下一輩子的記號。那次我在洗碗，孩子在廁所入口處的樓梯口跌了一跤，額頭撞到樓梯的銳角，瞬間鮮血滿面，額間一道約三公分的傷口見骨，我驚呼在後間工作的先生，兩個大人對一個滿臉是血的孩子束手無策，無法抱他上車到醫院，只能叫孩子停止哭泣，因為哭泣使力只會流出更多鮮血。

    孩子自己走到車上，這時我們求救於鄰居請她陪我們到醫院，鄰居太太抱著我的孩子讓醫師縫傷口，我在一旁聽孩子嘶吼，心中像千刀萬剮，孩子的父親在另一旁，早已濕了眼眶。

    回想自己雖然從小身體殘障，但是能做的事都不願意太麻煩別人，但身為母親時，為了孩子，我學會求援，才發現，當自己盡了力仍無法解決問題時，求援並不可恥，我這樣告訴自己，求援不是依賴，是對別人愛心的信任。也是有了孩子以後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愛，不僅止於親情之間！

    養育一個孩子，不只是照顧溫飽而已

    一轉眼，孩子上國中了，這時候我深深體會到，養育一個孩子，不只是照顧溫飽而已；他開始覺得，父母跟別人不一樣，在同學面前不自在。我曾與他深談，告訴他，爸爸與媽媽身為殘障者，都能坦然接受了，你到底在乎什麼？他回答：「你們可以說認命了，但我無法認命。我只是想為什麼你們不能也像一般人那樣健康。」我不知如何回應，沈默了一會兒，他笑笑說：「啊！不要想那麼多啦，我會學習認了！」

    回首從前，一路走來，何止辛苦二字能形容，但是，我仍無悔當一個母親，因為縱使有再多的痛與苦，就如劉俠女士寫過－－「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來。」

    劉俠女士其實不必感到遺憾，因為雖然她沒有親自帶過小孩，但她給別人的愛，更甚於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再說，當我看著孩子因我的殘障而受苦時，那種心疼和無助，也許並不亞於沒能當母親的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