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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26 14:52:37瀏覽601|回應0|推薦8 | |
。 綠原和他的詩 ——讀《人之詩》(曾卓) 我面前放著綠原的兩本詩集:《人之詩》正續編。這不是他間他的主要詩作。 三年前,當他著手編這兩本詩集時,來信這樣說起了自己的心情: 日前翻了一下舊作,實在慚愧。時間是兇惡的鼠輩,把那點破爛啃得面目全非了。我深深感到自己沒有成熟,在真正文學史這個戰場上只屬於無名的陣亡者,實在留不下什麼的。不是矯情,這是我真正的悲劇。 這是他自己的看法——只是他自己的看法。在四十年代,特別是在抗戰勝利前後,綠原的詩在大後方是起到了相當大的影響的:在進步的學生運動的集會上被朗誦,在許多年輕的讀者中流傳,也廣泛地受到了文藝界的重視。詩人流沙河在自傳中就提到他當年「狂熱地」閱讀「艾青、田間、綠原的詩」的情況。 綠原不可能是一個「無名的陣亡者」,在寫到那一段新詩的歷史時,他的創作業績將得到公正的評價。 綠原自己這樣估價自己過去的作品,也的確不是出於矯情——他不是那種矯情的人。當他開始寫詩時,對於什麼是詩,感性的體會多於理性的認識。經過了幾十年在詩領域中的探索和對人生的體驗,經過了全面的思想修養和藝術素養的加深,他更深刻地理解了詩,因而,對於詩有著嚴格的要求。他憑著這種嚴格的要求去衡量自己過去的詩,而那些詩當然不是沒有缺點的。另外,這也是他對於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嚴格要求——他也不是那種小有成就,就沾沾自喜的人,在被迫銷聲匿跡二十多年後,當時他已開始發表新詩與讀者見面。我們可以想像他的激動的心情。同時,他也有著一種嚴肅的責任感。他苛責自己過去的作品,正是為了激勵自己,鞭策自己,在新時代的光輝的照耀下,更好地盡到一個詩人的職責。能夠「深深感到自己沒有成熟」,就正是走向成熟的標誌。他的目標還在前面。他說:「只要我活下去,總想再寫下去;只要我再寫下去,總想寫得更好一些。」詩人的雄心未已,雖然他已年過花甲了。 對照一下,看看他早期那些帶著夢幻色彩的、在純真的心情中對生活禮讚的詩,再看看他近年所寫的風格樸質,對人生、對生活作了深沉思考的詩,可以看出詩人在思想感情上,在詩的風格上,是經歷了多麼大的變化。綠原是忠實於生活,也忠實於詩的。通過他各個時期的詩,可以看到詩人成長、發展的過程,而那中間,又都留下了時代的烙印。綠原的生活道路充滿了坎坷,沒有什麼浪漫色彩和玫瑰的芬芳。在生活的重壓下和磨煉中,作為人來看,他是平凡、質樸的,有時甚至如他自己所說的有點「自慚形穢」。然而,在內心,他是一個真正的強者,他能夠「痛苦地活」;他的詩閃射著耀眼的光華,那是他在人生的搏鬥中撞閃出的火花。他說:「我和詩從來沒有共過安樂,我和它卻長久共著患難。」那意思不僅是指他曾為詩而受難,也表明了他並不想憑借詩人的桂冠為自己爭來榮譽,而是在艱難的搏鬥中、在詩裡面去尋求慰藉,通過詩來表達自己的痛苦與歡樂、渴望與追求,同時,也通過詩進行戰鬥。《人之詩》就正顯示著他的戰鬥歷程。 二
不久以後,我就見到他了。衣著襤褸,還有一點邋遢,當時流亡的學生大都也就是那樣。瘦長的蒼白的臉,謙和地微笑著。交談之後,才知道我們還是小同鄉,而且同年。但我們在性格上很不相同的:他內向而我外露,他樸實而我浮華。這並沒有妨礙我們很快就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那十九歲年輕人的動人的情誼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成熟,在患難與共的磨煉中更為堅實,現在還溫暖著我們的老年。 熟悉起來後,就可以感覺到,在他樸實、謙和的外表下面,深藏著聰明與智慧,有時也會說幾句令人捧腹的幽默話(我忍不住要舉一個例:那時候我們是窮困不堪的,有一次,一個有職業的朋友請我們吃雞,那在我們是難得的盛宴了。大家在杯盤狼藉的桌前笑鬧時,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光陰似箭,一隻雞一轉眼就吃完了。」),而且,他內心是驕傲,有著強烈的進取要求的。 他不久就考取了復旦大學,和原已在那裡的荻帆、冀誦等在一起了。在那一段時期,他寫了不少詩。 這個詩壇的新客很快就受到了讀者的喜愛和文藝界的重視。在一九四二年,曾經發現和培養了不少年輕作者的胡風先生就為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童話》,收在《七月詩叢》中。 綠原能夠這樣順利地就走進了詩壇,是因為,當時的詩看來發達,但能以真情實感撥動讀者心靈的詩並不是很多。而綠原的詩,以純真的感情,童話似的境界,新奇的想像,俏麗的語言,在那一般化的作品中放射著異彩。 綠原的妻子羅惠在《我寫綠原》一文中,比較詳細地介紹了綠原的生活。他出生於一個城市的貧民家庭。綠原說:「我曾悲哀於我的童年,它既單調而又暗淡」。十六歲時,就離開了即將淪陷的家鄉,成為了一個流亡的學生。高中沒有畢業就因受到反動派的迫害逃亡到重慶。在我和他交往的初期,發覺他有時流露出一種沉重的陰鬱的情緒,那是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有好幾次,他對我低聲朗讀艾青《巴黎》一詩中的那幾句:「……莫笑我將空垂著兩臂,走上了懊喪的歸途,我還年輕,而且,從生活之沙灘上所潰敗了的,決不只是我這孤單的一個……」是的,他還年輕,已過早地直面慘淡的人生,使他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陰影。但事實上,他的真正的艱苦的生活道路還在前面,當時他只是經歷了一個準備期。 然而,在他的詩中卻籠罩著夢幻般的色彩,展現了童話般的意境。 我們就從《人之詩》的第一首《驚蟄》中隨便摘幾句來看看:草原上,我來了好不好,你藍色的海的泡沫藍色的夢的車輪藍色的冷谷的野薔薇藍色的夜的鈴串呀 他那兩年所寫的詩幾乎都是這樣的風格、這樣的情調。這不是那種故意憋出來的少年腔調,不是生硬推想的少年的心情。這些詩,從語言到感情到情趣,都只能出於還未喪失的童心。譬如: 小時候我不認識字媽媽就是圖書館我讀著媽媽—— 或者:送給我的小戀人但是:我愛誰呢 他是這樣表達鄉愁的:「……我想起我的鄉村,想起了我忠實的家畜,羊的頸鈴,牛的軛,驢子的闊笑……我想家了。這地方,沒有什麼好風景,我不愛。」即使他有的詩中也用了「不是要寫詩,要寫一部革命史呵」(《憎恨》),「旗呵,我們是還沒有陣亡的士兵」(《旗》)這樣的句子,歌唱著戰鬥和勝利,而就通篇詩看,也都還是出於少年人的口吻和感情。 作者並沒有深入地認識現實,不是從血肉的體驗中迸發出愛憎。他是用少年人的眼睛去看世界。現實世界通過他純真的心得到了淨化和昇華,變形為一個童話般的世界。他也有他的嚮往和憎恨。那嚮往是美麗而縹渺的,那憎恨並不強烈,也缺乏具體的對象。那些詩,如其說反映了苦悶的追求,倒不如說是一個還沒有真正走進生活的少年對生活的憧憬和禮讚。 當然不必從是不是深刻地反映了時代精神和表達了人民的情緒這一角度去衡量這些詩。但即使是歷盡風霜和飽經戰鬥的人,也能從這些詩中感到溫暖和喜悅,而且有助於純潔自己的感情。童話的境界就是迷人的,而那又溶合在詩的形式裡面,就更產生了獨特的藝術的魅力。這是新詩園地上的一簇美麗的小花。 我當時曾感到一些費解:為什麼他的心情有時顯得那麼悒鬱,而他的詩表現出來的是完全不同的色彩呢?羅惠說,那可能是他童年時受壓抑的感情的無意的流露。我想補充一下,更可能的是,從幼小時開始,他所接觸到的一些書籍,在他內心深處培養了一種美好的感情,保護了他,使他不致被不幸的生活所壓毀,而在詩裡,這種美好的感情就像火花一樣放射了出來。 三
一方面,他漸漸成長了,在黨的政治影響下面,在與進步友人們的交往中,他比較清醒和深刻地認識了生活;另一方面,嚴酷的現實也不允許他永遠沉浸在童話般的天地中。 一九四四年,他受到國民黨的迫害,還沒有畢業就離開了大學,又一次逃亡了。有好幾個月,我不知道他的消息。後來,收到他的信,才知道他已流落到川北一個小縣城裡,在一所中學教書。他的青梅竹馬時期的女友羅惠,千里迢迢地從淪陷了的家鄉也到了那裡。他們結了婚,綠原有了人生長途上的伴侶(幾十年來他們患難與共),享受到了家庭的溫暖。那正是他當時所需要的。 而也就是在這個僻遠的小縣城裡,在看來是平靜的生活當中,他經歷了思想感情上的一個大的突破。他接連寫了好幾篇較長的政治抒情詩。他後來將這些詩的結集取名為《又是一個起點》。是的,這是他的又一個起點,詩的內容、詩的色彩、詩的風格,都不同於《童話》時期。 那正是抗戰勝利前後。國民黨反動派想獨吞勝利的果實,發動內戰,將中國又一次推入血的深淵。綠原不再沉浸於那種帶夢幻色彩的童話境界中,轉而正視現實。正因為他是從單純的天地裡突破出來的,他的原是柔和的心,對於種種黑暗現象,觸目驚心的人民的苦難,那感受就特別敏銳;他的憎恨、憤怒、對光明的渴望就特別強烈。綠原直接面對現實,發出了震撼人心的歌聲。在中國的黑夜在用血洗著仇人屍體的時候我要唱 最後一支可怕的悲歌: 一支用痛苦的象形文字寫成的歌 在《復仇的哲學》、《破壞》、《你是誰》等篇章中,他以奔放的激情,恢宏的氣勢,通過生動的形象和犀利的語言,控訴了反動派的罪惡,並以這半個中國的人民的受害、受難的生活與官僚、財閥、貴婦們的花天酒地、荒淫無恥的生活相對照。他大聲疾呼: 起來——柴棒似的骨頭們! 銹釘似的手指們! 石箭似的牙齒們! 起來——飢餓王!是的,是我們,是中國人民! 他這樣表達了人民的憤怒和仇恨:踏過去要這條穿獸皮、插羽毛的街秩序大亂而且破壞! 他這樣表達了人民的意願:左邊去! ——把在右邊盤子裡打鼾的做夢都含著獰笑的那隻獅身人面獸推到崖下去! 他也表達了人民「要生存」、「要自由」、「要一個自己的國家」的渴望,和為此而鬥爭的決心。 《給天真的樂觀主義者們》也是對現實的揭露和控訴,用的則是冷峻的口吻。詩人指點我們看多種多樣的社會現象,並隨時發表一點議論。那些現象似乎是各不相干的,而組合起來就是一幅完整的色彩濃郁的油畫,使大後方的黑暗、墮落生動地暴露在我們面前。同時我們也看到了在暗影的籠罩下從事莊嚴的工作和進行著反抗、鬥爭的人們。詩人的議論的口吻是冷峻的,但那是由憎恨和熱愛所凝結出來的冷峻。 在《伽利略在真理面前》一詩中,歌頌了「這個政治犯的老前輩」,歌頌了他在異端裁判所的審判台前堅持真理的精神,將他作為人的標準。詩人歌頌這樣一個歷史人物,是為了歌頌當代無數為真理而鬥爭的戰士們和他們為真理而獻身的崇高品質,同時也譏嘲了反動派想以「鐵定的《命運》」(指以蔣介石的名義出版的那本《中國之命運》)來統治中國的愚妄。 這樣沉痛的控訴,這樣強烈的憎恨,這樣冷峻的諷嘲,這樣滿懷激情的對幸福的明天的渴望,而且是通過這樣有著生動的形象和犀利的警語的詩的形式表達出來的,對於生活在那個舊中國、正在艱難中求生的青年們,對於正參與了日益壯大的「反飢餓、反內戰」鬥爭的學生們,是不能不引起強烈的共鳴的,是不能不更旺地煽動他們心中的火焰的。——綠原用他的詩參加了鬥爭,而且鼓舞了人們的鬥志。 這些詩在當時也引起了一些議論。其中有一些是別有用心的指責,可以不理,在友人們和認真的讀者中也有一點看法。我也向綠原當面談過,並寫過一篇題名《片感》的短文說出了我的感受。在讚揚這些詩的同時,我感到詩裡面流露出的某些情緒和所用的某些詞句是過於淒厲了。作為暴露大後方的黑暗,表達人民受難的狀況、強烈的仇恨和對幸福生活的渴望,這些詩是有力的,但是,反映人民的戰鬥的歡樂和戰鬥的自信就顯得有些不足。現在重讀這些詩,我還是願意保留我的看法。作者在《人之詩》的序言裡,引用了魯迅先生的話來說明自己當時的情況:「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裡夾雜著憤怒和悲哀。」並說這些詩反映了他當時「在平凡、狹隘而艱苦的生活環境中那種困獸猶斗的焦躁性情」,自己的心情「是十分不健康的,不符合已經如火如荼的人民革命鬥爭形勢」。他的自省是誠懇的,雖然語氣過重了。他的處境,他在當時當地的直接的感受,當然會直接影響到他的情緒;而他在思想感情上,的確也沒有達到那個時代所要求的高度。在他同時期寫的有幾首抒情詩中,就更明顯地流露出他的某種陰鬱、頹傷的情緒。 但是,比起《童話》時期來,詩人是跨出了一大步,而且是重要的一步:他直接歌唱現實,楔入現實的鬥爭,企圖反映歷史的要求和人民的願望。他的步子還沉重,但他是在前進的途中。 四
我當時也正在武漢。我們是在分手三年多後重逢的。我們的談話除有關文藝問題外,更多的是有關時局的——當時解放戰爭正在進行,武漢臨近的幾個縣也有游擊隊的活動。我感到,他在政治上遠比幾年前成熟。不久,他參與了地下活動,後來加入了地下黨。這是他多年追求的目標,也是他一生中的重要轉折。在一次長談中,他向我傾吐了他的激動的心情。 當時,他寫的詩,大都是發表在我和另一個友人編的當地的報紙副刊上。在敵人嚴密的注視下面,詩的政治傾向當然不可能那麼顯露,主要是一些抒情短詩,為了避免敵人的注意,還大都是用化名發表的。《到羅馬去》、《一個什麼在誕生》、《晴》等,雖然沒有直接寫到當時的鬥爭,但卻含蓄地、象徵性地表達了對勝利和解放的信心。那些以平凡的事物為題材的小詩,也都對生活有所挖掘,帶給讀者一種健康的向上的情趣。其中有幾首如《詩人》、《月光曲》、《詩與真》等都可以算是詩的珍品。特別是那首《航海》:人活著,像航海/你的恨,你的風暴/你的愛/你的雲彩 只有短短的四行,卻帶來了一個壯麗的意境,使人產生許多聯想和嚮往。 這些小詩的風格與《又是一個起點》時期又有所變化,不是那樣氣勢恢宏、鋒芒逼人的。它們是用平易的方式、樸質的語言,表達了一種明淨、樂觀的感情。— —這些小詩和他前幾年寫的一些詩,後來都收入他的第三本詩集《集合》中。 武漢解放了,他長久渴望、追求的日子終於到來了。他理應發出更壯麗的歌聲的,但是,那幾年,他寫得並不多,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有時勉強擠出幾首」。後來,他曾將這些詩編入他的第四本詩集《從一九四九年算起》。他的妻子羅惠說: 「這是一個失敗的記錄。」他自己說:「沒有一首是自己滿意的。」說得也過重了一點,不過,那些詩的確大部沒有達到過去的水平。 一九五三年,他調到北京工作,遇到了牛漢。綠原說:「在他的天真信念的鼓動下,兩人約定擺脫一切習慣上和陳規上的束縛,試寫一些新式的直抒心臆的抒情詩,來歌頌我們盼了幾十年的新生活。記得兩人埋頭寫了不少,但有機會發表出來的卻不多。」記得綠原寫的《雪》等三首短詩發表在《人民文學》上時,是引起了許多讀者的喜愛和注意的。但就收在《人之詩》中的那一時期的詩來看,雖然水平不一,但總的說來,也沒有達到過去的水平。 是不是詩人的才華凋落了呢? 不。 這裡有一些複雜的客觀原因。羅惠在《我寫綠原》一文中,綠原在《人之詩》的序言中,都大致提了一下。我無法在這裡詳加說明,就還是借用他們的話吧。羅惠提到了綠原因為和胡風的關係「所引起的一些遭遇」。綠原則指出當時「詩人們的主觀世界的改造固然是一個迫切的問題;同時,對於詩本身,還出現了一些不應有而竟有、亟待克服而無從著手的分歧意見(例如在形式問題上);加上長期以來對於新詩存在著先天性的反感、偏見以至奚落;更嚴重的是,藝術見解的分歧一搞不好,就被視作政治立場的分歧。」在當時,綠原就多次對我說過他寫詩的苦惱和苦悶的心情。他不會屈服於那些對詩的偏見和誤解,但在那種情勢下,不能不感受到那無形有形的壓力。而且,他也意識到自己的思想感情還不能說是完全無產階級化的,唯恐在詩中流露出「小資產階級的東西」。這樣,他就往往詩興索然,有時硬逼著自己寫一點,寫時也不敢放手。在這樣狀態和心情下,怎麼可能寫出很好的詩呢?車爾尼雪夫斯基說得好,「自主是藝術的最高法則。」他又說:「誰有權利要求詩人強制自己的才能呢?我們只能要求他努力提高作為一個人的他自己。」通過這些年的文藝實踐中的正反兩方面的經驗,那道理是我們都能理解的。 來了一九五五年的大風波,我和他都歸入了一個集團受到審查。運動是逐步發展的,我不能說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但問題提到了那樣的高度,還是使我驚駭和悲痛。 我知道綠原的命運只有比我更悲慘。我想像得到他的痛苦,想像得到他必須作出怎樣的努力才能有力量承擔這樣的痛苦。 那二十多年,是他一生中極其重要的時期。我所指的不僅是他個人和他的家庭的遭遇,更主要的是指他對人生和生活的思考。他深入地學習了馬列主義的著作,也廣泛地讀了一些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書籍。他的視野更廣闊了,思想更深刻了。而沉重的歲月也磨練了他。他在煉獄的烈焰中成熟了。 關於與詩的關係,他是這樣說的:「二十餘年來,除了默然承受應得的懲罰外,我倒有機會成為一名真正的讀者,即不再為寫作這撈什子操心的讀者。在漫長的隔離期間,我讀了一些書,想了一些問題,唯獨很少讀詩和想詩了」。 但我們還是讀到了他在隔離期間所寫的一首詩《又一名哥倫布》。 我們的詩人將自己想像成為二十世紀的哥倫布。 如同五百年前的那個哥倫布一樣, 他也「告別了親人,告別了人民,甚至,告別了人類。」 不同的是,哥倫布是自願,而他是被迫這樣做的; 不同的是,哥倫布有著眾多的水手,而他是獨自一人。 他的「聖瑪麗婭」不是一隻船, 而是,「四堵蒼黃的粉牆」, 他不是航行在空間的海洋, 而是在「永恆的時間的海洋上」。 「再沒有聲音,再沒有顏色,再沒有運動」, 他孤獨地在時間的海洋的波濤上沉浮。 誰能想像他的無邊的寂寞,他的深沉的悲哀? 然而,這個哥倫布像那個哥倫布一樣, 任何風浪都沒有熄滅他內心的火焰: 蓬首垢面手捧一部「雅歌中的雅歌」 凝視著千變萬化的天花板 飄流在時間的海洋上 他憑著愛因斯坦的常識 堅信前面就是「印度」 ——即使終於到達不了印度 他也一定會發現一個新大陸。 正是憑著對黨、對人民的無比信任,對於真理的堅強的信念,他才可能承擔起那樣巨大的痛苦,熬過那二十多年艱苦的歲月。 《又一個哥倫布》的構思是如此新穎(當然,那不是憑著才氣想出來的,而只能是出於他在那種環境中的體驗),感情是如此深沉而含蓄,每一次當我重讀它時,都引起了心的顫慄。 在幾乎十年後,他又寫了一首詩:《重讀聖經》。那正是十年浩劫的中期。這一次,他不是在單人的隔離室中,而是在「牛棚」裡,「桌上是寫不完的檢查和交代,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鬥爭」。在一個深夜裡,他倍感淒清,於是,披衣下床,「點起了公元初年的一盞油燈」,披讀禁書——一本異端的《聖經》。他寫下了他的感想。 我們當然不會去追究這是不是真實的情況,我們重視的是他所表達的他當時的真實心情:他想到了為人民受難的「人之子」耶穌;想到了《聖經》中的一些故事,並用以來與當時的浩劫對照: 今天,彼拉多決不會為耶穌講情,今天,馬麗婭·馬格黛蓮注定永遠蒙羞,今天,猶大決不會想到自盡。 在這樣烏雲翻滾、血風腥雨的現實中,他又想到了懸在但丁的「煉獄」門上的那句話:「到了這裡一切希望都要放棄」。然而,果真這樣無望和絕望麼?不!「無論如何,人類有一點精神。我始終信奉無神論:對我開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 揭露和控訴「四人幫」的詩是不少的,《重讀聖經》有著其獨特的風格,獨特的角度。我們似乎是聽到在一個淒清的深夜裡詩人靜靜的獨白,他沒有呼喊,他不可能呼喊。然而,在看來是平靜的海洋下面,洶湧著激流,詩人的感慨是多麼深沉,思想是多麼深刻,而且,他又是有著怎樣承擔考驗的意志和對黨、對人民的信心。這首詩可以說是《又一個哥倫布》的姊妹篇,而內容更深廣。 我們的黨,我們的人民,當然是不會使綠原失望的。他在「時間的海洋」上經過了長期的風風雨雨的飄流後,終於到達了「新大陸」。所以,在一九八○年,他懷著那樣的激情寫了《獻給我的保護人》——獻給黨的詩。 在闊別二十多年以後,綠原又重返詩壇。《聽詩人錢學森講演》是他復出後發表的第一首詩。知情的讀者們欣喜地又看到了他的名字。而當他的《歌德二三事》發表後,人們注意到,老詩人綠原又以新的姿態站在我們面前了。 五
一個真正尊重詩的作者,一個真正尊重自己的詩人,不僅以嚴肅的態度對待人生,而且永遠以嚴肅的態度對待詩。每一首詩,都應該是他從生活中汲取、挖掘來的,那裡面溶合著他的感情和他對人生的體會;同時,他必須尋找最能表現他要表達的內容和適應他的感情狀態的形式。也有「妙手偶得之」的時刻,也有靈感爆發的瞬間,但一首詩的創作,往往是一個艱苦的探索、錘煉的過程。綠原好幾次對我說:「寫得愈久,就愈感到詩是不容易寫的。」這是深知甘苦的經驗之談。 綠原是受了艾青的影響的,他也曾經喜歡卞之琳、戴望舒的詩。別的某些現代人的詩,他也注意閱讀。這些年來,他又廣泛的接觸到外國當代的詩。但是,他從不因襲、模仿別人。他說過,從艾青學到的,毋寧說是詩的獨創性。這話當然是在相對的意義上說的。他從艾青和從別的詩人的詩中,都汲取到或多或少的東西作為營養。這種營養通過消化,為他帶來了詩創造的活力。每一首詩只能是這一個詩人在生活的某一點或某一面上所激起的心的波動。因而,模仿最多只能做到「形似」,而扼殺了詩的生命。綠原是深知這一點的。他力求為了表現自己的思想感情去創造最合適的形式,這樣也就創造了自己的風格。由於他的思想感情是在發展的,即使在同一時期,他的精神狀態也不是那樣單一的,因而,他的詩,在情調、格式以致在風格上,往往就有很大的差異。 但是,大致還是可以看出他的詩的幾個主要階段:「童話」 時期;「又是一個起點」時期;解放前後時期和近年來重返詩壇的時期。這每一時期的詩風還是相近的。從發展的情況來看,他的詩開始是帶著天真的浪漫主義的色彩,後轉變為對現實的濃烈的感情的反射,後又轉變為明朗、樂觀的沉吟,近年來漸漸趨於思想感情上的深沉和質樸。 而且,既然是同一個人的詩,在風格和情調的差異中,必然還有其共同的藝術上的特點。 綠原有著對生活的敏銳的感受力和活躍的思想力,往往發人所未發;有著豐富的有時是特異的想像力,使詩生動而富於色彩;有著精細的對語言的鑒別力,善於區分語言的情緒、色調、份量,能將平淡的或平凡的語言組織成詩的語言,能準確地掌握語言的節奏(也就是準確地表達出感情的波動狀態)。……這些應該做專門的分析,這裡我無法做到。我只想指出,其中有許多經驗是值得我們借鑒的。 但是,他的這種藝術才能如果運用得過分,就反而會削弱詩。在有的詩中,他用了許多生動的形象,用了許多富於才氣的語言,用了許多豐富的想像,想通過這些來加重他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來加重他的內容的色彩。讀者應接不暇,甚至眼花繚亂,但是,卻不容易得到一個完整的印象,與作者在感情上更好的交流會受到影響。這一現象,在《又是一個起點》時期較為明顯。 對於綠原很瞭解的牛漢,又提出過這樣的一個忠告:要他提防詩的理念化;他說:「綠原詩裡一直有著一種時起時伏、若明若暗的理念化的傾向……他後來多年在孤獨中被迫冷靜思考問題的經歷,以及他的詩作固有的冷峻的論辯性質」,和由於老年的漸漸凝定的感情,都容易從主觀上助長那種理念化的傾向。 詩人老年,大都不能保持年輕時的那種熱情(能夠保持那種熱情的老詩人是多麼幸福),「曾經滄海難為水」,他也不那麼容易激動。有的老詩人就此擱筆。有的老詩人則將他對人生的體會、思考、感受,通過凝煉的感情表達出來。那往往比呼號狂歌更激動讀者的心。但是,有時候那卻僅僅只是一個思想的表白,是智慧的產物,並沒有通過作者感情熔爐的鍛煉。它可以給人以啟迪,卻不能給人以感動,恩格斯提醒過:智慧的產物並不是詩。這兩種情況的差別有時只在毫釐之間,而且有時在同一首詩內混雜在一起。許多著名的老詩人的詩都有這種現象,綠原也未能避免。而且有著如牛漢所提出的那些原因,他更應該提防這一傾向的發展。 事實上,綠原自己也探討過以上我們所提出的兩個問題。 他說:「想像力氾濫,同想像力貧弱一樣,都會傷害或窒息詩。」 他也說過詩中的思想應該「帶有感情的血肉」,強調了詩的感染力。我相信,當他考慮這些意見時,是也將自己的詩放在考察之內的。 總的說來,綠原近年發表的詩,不算很多,卻大都有其份量,受到了詩壇的注意。他的思路還是那樣活潑,感受還是那樣敏銳,構思還是那樣新穎。而且,由於他的豐富的生活經驗,加上他對人生進行思考的習慣,他的思想是更開闊也更深沉了,他善於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去看生活中的事物,將不容易寫成詩的題材提煉成為詩。我們還發現,他正力求以凝煉的感情去浸潤他所要表達的思想,在表達方式上,力求摒棄鉛華,避免一切刀斧的痕跡。樸素和自然原是詩——是一切藝術的最高境界,我們可以看出他向這個境界攀登的決心和所付出的努力。 當然,詩的探求首先必須是人的探求,只有人達到了怎樣的高度,詩才有可能達到怎樣的高度。僅僅有才華,有藝術技巧是不夠的,是不行的。我們曾經看到綠原思想感情上的一些弱點怎樣影響了他的詩,我們也看到了當他在人生上有所突破時,他在詩上也就有所突破。他的詩是和他一道在坎坷的道路上跋涉前進的。今天,綠原到達了他生命長途中的一個高點:我不是指他終於得到了比較安定的生活和他的名望、地位;我所指的是他的思想境界:生活的磨煉和鬥爭的烈焰,沒有摧毀他,而是鍛冶去了他思想感情上的頹敗的雜質,使他更堅強,也更純潔,使他有著更堅定的對人民、對時代的責任感和義務感。因而,我們相信,他將帶給我們更好、更美的詩。 1984.1.22 附記:文中所引的綠原的話,見《人之詩》正續編的兩篇序。所引的羅惠的話,見《我寫綠原》一文,刊登在《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2期。所引的牛漢的話,見《荊棘和血液》一文,刊登在《文匯月刊》1982年第9期。所引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話,系從盧那卡爾斯基的《六十年代文學》一文轉引,見《論俄羅斯古典作家》一書的第76頁。 原文出處:http://www.my285.com/xdmj/zengzhuo/spin007.html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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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