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1/10/27 11:50:25瀏覽832|回應0|推薦5 | |
不要踏著露水—— 哦,我底人啊,我記得極清楚, 但是不要這樣為我禱告,不要! 但是不要計算星和星間的空間吧 要開做一枝白色花—— 再看阿壟《無題》這首僅10行的短詩,此詩與《孤島》一詩的語言鋪陳不同,全詩用語克制,卻撼人至深,全詩最終體現了唐湜所言的“有生命的高突”。 哦,我底人啊,我記得極清楚, 在此尤其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此第2節即全詩第4行裏,作者觸用了一個宗教聖詞同時也具豐富典故內義的“雅歌”一詞。在聖經舊約中,“雅歌”書素有“舊約啟示錄”之稱,熟悉舊約的讀者都知道,雅歌是由六首詩歌組成的套曲,但不依故事發生的先後次序排列,細膩描繪了所羅門與詩中那位鄉村姑娘的愛情故事,從他倆初次相遇、互相傾慕,到訂下婚約、舉行婚禮,再到新婚之夜、婚後感情發展、婚姻關係日趨堅固的整個過程,都自然展現在詩中。“雅歌”書原是所羅門的歌,所羅門也是詩人,他本是大衛王的兒子,後來也作了以色列王,曾蒙神揀選在耶路撒冷建造聖殿,神賜給他了超乎常人的智慧,所羅門在位的絕大部分期間,曾以有智慧和對神敬畏而聞名遐邇,近來也有學者認為雅歌有道德教訓和屬靈教訓的內涵。雅歌同時也是屬於詩歌智慧書中的一卷,它不同於其他經卷站在神權威的地位發言,詩歌智能書通常代表人向神說話(如約伯向神發問,詩篇吐露苦情,傳道書則是一篇個人獨白),這種強烈的“個人性”會深深觸動人的內心,常令人愛不釋手。詩歌智慧書同時具有“普世性”,對於受苦的問題、人生的無常、男女的愛情都有論及,因此也往往成為基督徒安身立命、尋求幸福人生的指引。 但是不要這樣為我禱告,不要! 與聖美並含奧義的第2節不同,而《無題》全詩的第3、第4小節又都額外含了一層痛楚的籲求,在上帝、聖經雅歌之聖愛和星空面前,詩人在第3節就似勇士般告白起誓:“我無罪,我會赤裸著你這身體去見上帝。……”,而那種由宗教深純之大聖愛所引發的類似升入天堂般的恢遠靈儀征程中,阿壟直陳不希望用物理空間尺度去度量這段被作者認為無比神聖的靈儀征程,即: 但是不要計算星和星間的空間吧 無疑這是一種“七月派”式的精神純粹,用一種基督徒超驗的聖愛意志力去跨越一切被定性的污濁存在,直到最後,成為一種極致性的神性純粹: 要開做一枝白色花—— 在這裏,詩人再次在詩最後告白“我們無罪”,這種內心強悍完滿的人格意識和自省意識,充分彰顯了“七月派”詩人可貴的不屈風骨,同時相對建國後詩人被捲入直至含冤瘐斃獄中的“胡風案”(整個事件的開頭是拿阿壟開刀問罪的),此結尾也像一個作者無意間自況後半生的自讖語,讀來不禁令人唏噓感歎。罪與原罪意識,始終是形而上困擾人類的一個嚴肅大問題,而在詩人這裏,對罪的自省意識已經被端良的愛人憫世之心、內省力以及一種因聖愛而導致的極致性的神性純粹意識信仰而解除,詩人所神聖籲求的就是做一種無欲無求的“一枝白色花”,而“一枝白色花”又何罪之有?如此煞尾告白,不由令人低徊幽思。 原文出處: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09ffc401008srj.html
風,是一個絕望於街頭的老人 大木船 一繩之微 一條纖繩 1941年11月5日,方林公寓。 (選自詩集《無弦琴》) http://www.shigeku.org/shiku/xs/along.htm 孤島
你為我留下的影子 我,是小小的孤島,然而和大陸一樣
而我以為喪失了你
連斷層地震也無力使你我分離 我是小小的孤島,你的兒子,你的兄弟 1946年于成都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09年09月03日10:20 綠 原
在“七月”詩派裏,他是一位重要的代表詩人。他的詩,不論是舊體,還是新體,都不是輕易產生的,而是伴著戰鬥的生命節奏,透過深刻的生命體驗,蘸著或從身上或從心頭流出的鮮血升發出來的。他的詩,每字每句、每筆每畫,都是以生命為墨書寫出來的。 阿垅(1907-1967),中國文藝理論家、詩人。原名陳守梅,又名陳亦門,浙江杭州人。早年就讀於上海工業大學專科大學,為國民黨中央軍校第十期畢業生。參加過“八·一三”淞滬抗戰,寫有《閘北打了起來》等報告文學。1939年到延安,在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後在重慶國民黨陸軍大學學習,畢業後任戰術教官。其間,做過不少有益於革命的工作。1946年在成都主編《呼吸》,次年曾遭國民黨當局通緝。建國後曾任天津市文協編輯部主任。1955年因胡風案被捕,1980年獲平反。著有長篇小說《南京》(《南京血祭》)、詩集《無弦琴》、文藝論集《人和詩》《詩與現實》《作家的性格和人物的創造》等。阿垅“出生於1907年11月,無人知曉他的准確生辰;他把1937年在上海參加‘八·一三’淞滬戰役受傷的10月,視作自己‘再生的日子’”。 阿垅是上世紀30年代下半葉到50年代上半葉蜚聲中國文壇的“七月”派作家,生於1907年,因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於1955年被收監,到1967年瘐死獄中,2007年是紀念他的百年誕辰和去世40年忌辰的年份。阿垅本名陳守梅,早年筆名為S.M.、師穆、聖門等,由於他的進步寫作和當時他在國民黨軍事機關的職業不相容,他幾乎沒有固定的筆名;“阿垅”是他晚期用以發表詩論的筆名,也是50年代“胡風集團”案件發生以後,媒體對他的通稱,如新《辭海》就是以這個筆名發表關於他的條目的。阿垅當年被囚禁之後,周恩來總理曾經說過,“阿垅是為我軍提供過軍事情報的自己人”。這條過硬的證詞,當年雖未能改變阿垅的坎坷命運,但卻流傳開來,證明了他和革命事業的淵源,也證明了他所蒙受的冤屈。 200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阿垅詩文集》,紀念這位沒有也不會為社會忘記的進步作家。集中收有作者別具一格的新體詩歌、爐火純青的舊體詩詞、報告文學,以及詩論、文論等不同部分。其中舊體詩詞,據識者雲,直追蘇、辛豪放派的風格與氣象,須另由專家以專文予以詠歎、推敲、分析、介紹;本文只就新體詩歌部分說一點讀後感。 詩文集收新體詩42首,共分四部分:一、《無弦琴》19首,寫於上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由胡風先生編人《七月詩叢》第一輯,1942年在桂林由希望社出版;二、《無題》19首,寫於1943至1947年,1986年由周良沛先生選編,在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三、《散文詩及其他》3篇,可能是初次面世;四、《悼亡詩》經周良沛先生節選,2000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阿垅所寫的新體詩,自然不止這裏所說的42首,但這42首詩讀起來,分量已經很不輕。 《無弦琴》一輯有著十分鮮明的時代烙印。單從《小兵》《馬夫》《老兵》《難民》《刀》這些題名來看,讀者眼前就會升騰起戰爭的硝煙,聽得見炮聲、槍聲和人群的呼喊聲。20世紀三四十年代之交,是中國抗日戰爭的相持階段,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堅持著、奮爭著。1936年阿垅從黃埔軍校第10期步兵科結業,1937年在上海參加了“八·一三”淞滬戰役,兩個月後在敵機轟炸中受了傷——這個沐浴鮮血的日子,被他視作自己“再生的日子”。他用詩句告訴世人他的那些非凡的身心感受:“從敵人/從生、死間的大的戰鬥,/從一團風暴那樣猛烈的/災蝗那樣厚密的/那日本法西斯主義底火和鐵,/我/第二次誕生了,/沐著血,我和世界再見/我是一個渾身上下紅盡了的人!/當有血的時候是沒有眼淚的/一個兵是沒有一滴眼淚的/一滴朝露那樣小小的也沒有啊,/流血的人不是流淚的人。” 握著詩筆的是一名真正的戰士,一名為民族解放而戰鬥、流血的戰士。他沒有個人的眼淚,卻沐浴在自己的鮮血中;這血在他眼裏是特殊環境中的花朵,他自豪:“我戴的是戰鬥的花,和戰鬥一樣鮮紅的花,/正義的花,和正義一樣鮮紅的花;/我幾時再戴勝利的花呢,那和勝利一樣鮮紅的花?”奇絕而又自然的比喻,展示了一個鮮活的硬漢的形象。 1938年11月,阿垅奔赴心中的聖地——延安。他置身於嶄新的世界裏,情感激越、興奮異常,情不自禁地歌唱:“一月的夜的延安:/前線帶回來的一身困倦,/從這深深的夜逾越過去/又是新紅太陽的戰鬥的明天,/戰士們需要香甜的休眠。”他望著星空,堅信“北極星永恒的光/從太古以前/直到春風的將來/照著人間”。詩人用“夜”與“明天”進行對比,采用“星空”、“北極星”、“春風”、“紅太陽”等諸多意象,傳達出中國人民向新中國奮進的強烈願望和必勝的信心。 “八·一三”淞滬戰役留下的傷口複發,野戰演習中右眼球又被刺破,而被國民黨軍隊圍困的延安醫療條件有限,經組織同意,阿垅輾轉到國統區西安療傷。傷好後回延安的交通線卻被封鎖,阿垅不得已滯留國統區,此後幾年寫出了《無弦琴》中的大部分詩篇。他寫“從戰爭裏來的,到戰爭裏去”的難民們,寫為保衛南京而犧牲的戰友、海外歸僑黃德美,他想念在延安握過手的蘇聯友人特羅飛莫夫,他懷念被謠言中傷的朋友。當他置身於重慶的濃霧中,他“知道/到太陽出來霧一定散的,/而且那個就是——第二個的春天”。在國統區,阿垅深感寂寞,但寂寞在他“不是出世之飄然而去的遠想/卻是對於人間的痛灼的愛”。 《末日》是《無弦琴》中一首相對意義上的長詩,1941年冬寫於重慶。在詩中,詩人痛斥“踞坐在頭蓋骨的金字塔尖上”的希特勒,嚴正宣告法西斯的末日來臨。在詩人眼裏,“那個 字徽/在旗上/像毒蜘蛛吃飽在網中”,而法西斯匪徒的“褐衫/是一層一層地用人血浸染的制服”。詩人大聲疾呼: “起來!/愛自由的人/起來!/善於理想的人/起來!/前進和正義的人/起來!/勇敢而年輕的人/起來!/各個角落的、各個國土的各個民族的人/起來!/全世界的人/我們底地球已經著火了/不是壯烈地撲滅這火就是刻毒地給這火焚燒而死/我們底地球著火了啊!//末日/是的,末日正來了!/那是希特勒/一個有反動的體臭的是不配審判任何人的!/不是的啊/是他自己/在受威嚴的人類底嚴厲的審判/公正的歷史底殘酷的審判了。/於是世界改變了:/地中有火湧出/天空金霞萬朵/火光一樣的旗子/以醺醉和強壯的招展/地獄之門在希特勒底蹣跚的背影最後消失以後嚴密關閉!” 每每讀到這首詩,我都不能不被阿垅那愛憎分明、敵我友概念鮮明的情感所激動。在他的生命裏有著愛與恨兩大激流:對法西斯、對民族敵人,他恨之人骨;對民眾、對同志、對朋友,他愛之勝過對自己。而這首以中國詩人的名義對國際法西斯邪惡勢力的痛斥和詛咒,則被賦予獨特的歷史意義流傳下來。 《纖夫》是《無弦琴》中的另一篇可以傳之久遠的力作。作者筆下的纖夫形象是粗獷而動人心魄的:“四十五度傾斜的/銅赤的身體和鵝卵石灘所成的角度/動力和阻力之間的角度,/互相平行地向前的/天空和地面,和天空和地面之間的人底昂奮的脊椎骨/昂奮的方向/向歷史走的深遠的方向,/動力一定要勝利/而阻力一定要消滅!/這動力是/創造的勞動力/和那一團風暴的大意志力。”纖夫在這裏,是中國勞動者的典型代表。詩人從他們身上深深體味到個人與群體、人與自然、人與歷史的天然關係,他看到“一條纖繩組織了/腳步/組織了力/組織了群/組織了方向和道路”。他深知,前進的路“並不是一里一里的/也不是一步一步的”,而是一寸一寸的,所以他歌唱:“一寸的前進是一寸的勝利啊,/以一寸的力/人底力和群底力/直迫近了一寸/那一輪赤赤地熾火飛爆的清晨的太陽!” 《無弦琴》中的詩,充滿了陽剛之氣,屬於硬漢的詩。他的詩歌中的這種氣質,來自他的整個身心與中國基層百姓的融匯;他本身就是來自基層,他在民眾中如從地母身上,吸取了自己的詩歌所需要的一切能量。 《無弦琴》這個題目,為什麼使用“無弦”二字呢?當然,這不僅是說,詩人沒有一把憑借弦的振動而發音的琴。事實上,“琴”在這裏代表了詩人心中的歌,即心中的詩,是不需要弦就能發音的。原來他的詩不是寫在寧靜的書齋裏,而是寫於戰火紛飛的背景中;也不是他有意拒絕書齋,而是時代的風雲和個人的命運,使他遠離和平時期的正常環境。他聽從了時代的召喚,以自己的“無弦琴”從戰爭和鮮血中保存了人類歷史的回聲。 《無題》一輯寫於40年代中期,其中有哲理短詩與抒情詩9首,另有8首是寫給妻子、2首寫給兒子的。 幾首哲理短詩寫於1943至1944年間,此時阿垅離開前線,在大後方的國民黨軍事機關裏就職,並在為延安提供軍事情報的同時,還用不同的筆名從事進步寫作。1941年重慶複旦大學以鄒荻帆、姚奔為首的一群年輕人辦起了《詩墾地》叢刊,阿垅是這個刊物的主要投稿人之一。前面提到的《末日》一首,最先就是在《詩墾地》反法西斯專輯上發表的。比起年輕的詩友們,阿垅要年長得多,他經歷了戰爭生活的磨練,又經過延安的學習生活的熏陶,思想上自然深沉得多,他的哲理詩也正需要作者具有深厚的人生經驗。 “日出而後雞啼的/月明而後鴉噪的。//並不是有先知/而是人起得晚了……//古昔的,都是美麗的童話/今天的,卻是狡黠的現實”(《先知》)。 短短六句,表現出詩人通過自己的人生經驗,對“古昔”(歷史)與“今天”(現實)關係具有辯證的思考。他認為,人類的認識是不斷發展的,“先知”不過是先知者,而不是神明;後知者要想了解真理,一須勤奮(早起),二須正視眼前的現實。 “不是雀鳥所一口吞食的/不是地主在酸刻地計算的。//沒有地圖顏色/沒有時間極限。//有人有土地的地方/就有生活有收獲。//絕非渺乎其小/是世界的種子”(《一粒麥子》)。 種子就是生命,堅強的生命是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更不會被其它生物吞噬或被什麼勢力永遠控制,因此“絕非渺乎其小”。詩人相信:“有人有土地的地方/就有生活有收獲。”他透視到生命的真實意義:小小的種子正是構成世界的基因。 “我看了什麼嗎?/我想了什麼嗎?//原來我所看和所想的/沒有形式像你。——//我有飛的想望像你/人有升高的想望像你。//並非空幻與飄浮,/理想主義的休息”(《雲》)。 詩人望雲冥思: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事物,人類的願望不在空幻與飄浮中,而在於腳踏實地的真正的實踐;望雲不過是“理想主義的休息”,重要的是要“有飛的想望”、“有升高的想望”。 《無題》一輯中,阿垅寫給妻兒的10首詩與《詩文集》第三輯的三篇,表現出這個剛強漢子的心靈體貼細膩、柔腸百結的另一面。1944年阿垅在成都軍校實習時,認識了文學女青年張瑞,他們相愛並結為連理。阿垅珍愛自己的妻子,為她寫過不少愛情詩篇,例如《求訴》中:“曾經,我躑躅在河邊/一朵潔白的花開得多好/好得不敢伸手就采。/生命啊!……/痛苦也是高貴的享受時/我享受過最好的一些了;”詩人將愛視為神聖。“當滿捧珍珠時/我倒無法持取,無法摩撫了,/只要最亮麗的那裏面的一粒——/不,我要把它撒到天空/作星。”將愛情布滿星空,真是奇特的想像;想像空間的極大化就是愛的升華,個人之愛升華成人間大愛。他希望與心愛的妻子比翼高飛,也准備和妻子一起在艱難的人生之路牽扶前進甚至匍匐而行。但在內心深處,他更真實的語言卻是:“——不/索性讓我以我底體力作為另一只/你底,也是你自己底/血肉的腳”(《願歌》)。 阿垅的愛並不存在於和平的單純的環境中,他意識到他的愛情“一開始就帶有人生戰鬥底不顧一切的殘酷性格”,因此注定會與苦澀結緣。正如他的詩所說:“生命和愛情都只有寶貴的這一份/我不能夠不認真,你不能夠不苦戰”(《寶貴》)。獨特的阿垅,把愛與犧牲自然地聯系起來,這只能是一種勇士的情懷。在《無題》這首情詩中,他作出這樣令人動魄的比喻:“項羽割頭,震然擲地給與追兵/Prometheus用心喂了鷹鷲——/我,頭割給誰?/我啊,難道不也是/火焰嗤嗤燒灼的一顆同樣的心?”為了愛,他敢於犧牲自我。 勇士的心同時又是細膩入微的,他與所愛的人血肉相連、心心相映:“你所痛苦的,難道不也是/我所痛苦的麼/手所痛苦的腳不感覺麼/肉所痛苦的心不跳動麼?” 勇士也是有淚的,這“熾灼的鐵汁似的淚水,以金屬的重量,/流溢到所愛人的胸上,/又被愛的體溫烘幹”。勇士同樣是肉體凡胎,他自然會流淚,他同樣需要被愛。哪怕就是莎士比亞筆下那個勇敢的奧賽羅,不也具有一般人性的弱點嗎? 可惜阿垅甜美的愛情生活太短暫了。他與張瑞結婚後,只在重慶鄉間共同生活了一年;第二年張瑞懷孕回成都生產,阿垅身在重慶國民黨軍事機關,不能夠陪伴在她身邊。之後數月,他們雖然頻繁地通信,但郵檢常常造成雙方音訊的延誤。張瑞是個舊中國的弱女子,自小在“被侮辱與損害”的環境中長大,與丈夫長久的分離,不免使她精神上產生孤獨感,而一旦遇到無法承受的人生重壓時,她便選擇了自殺的道路。張瑞的死對阿垅終身都是沉重的打擊。《無題》一輯中《孤島》和《對岸》兩首詩,正是在這個沉重打擊之下寫出來的。雖說愛與死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但當事者的沉痛卻是他人無法分擔的,因此阿垅所寫的與死亡相連的愛情詩,讀起來也就格外顯得沉重與淒絕。 《對岸》表述了他對妻子刻骨銘心的思念:“我呼喚你:每一天底黎明,每一天底黃昏,/我總無聲地呼喚著你。”然而現實卻是陰陽永隔的無情:“對岸,永遠是對岸的對岸,永遠是/背影的背影”;“又近又遠啊,隔著河,可望而不可即……/沒有橋梁,沒有渡船”。而在悲痛進入極致時,人會產生超現實心理活動: “我要捉到一只蝴蝶,在它底鱗翅上寫好你底名字,/或者寫下我底感激,而放它飛到對岸,/飛過河,/為我寄一封信給我所感激的,那個背影……/然而我是疲乏已極,在正午我底心上出血,/在清晨從口中吐出/如同日光從簇擁的山峰中吐出,/如同花瓣從香氣中吐出……/於是,我自己將取出心來,在繁星的/天空下面,在秋蟲的荒原之中,而捧著,/而跪著/我底愛人!你要回過頭來,你不扶我一下嗎……” 這些蘸著血寫出的文字,正是人生至痛的詩化呈現。但愛比死亡更強,死亡無法戰勝那以生命作代價的愛。妻子永遠活在阿垅心裏,他仍然時刻與她分享著他的“喬木和灌木”,他的“小小的麥田和疏疏的村落”;他仍然把飛來的候鳥和鳴鳥視為從她那兒帶來的消息;他仍然在如珠的繁星的夜晚,從周圍呼吸到和她共同呼吸過的空氣;他似乎看見一條如橋的七色的虹霓橫跨在他們之間,熾烈的真情摯愛縮短並淡化了他們之間生死永隔的距離。對奪去妻子的死神,阿垅決不屈服,他向亡妻撕開了心肺表白: “我,似乎是一個棄兒然而不是/似乎是一個浪子然而不是/海面的波濤囂然地隔斷我們,為了隔斷我們/迷惘的海霧黯淡地隔斷了我們,想使你/以為喪失了我而我以為喪失了你/然而在海流最深之處,我和你永遠聯結/而屬一體,連斷層地震也無力使你我分離”(《孤島》)。連死亡都不能毀滅的愛情,必然屬於天下最動人的愛情之一。阿垅愛得無比地真摯、無比地深沉、無比地痛楚,這是深愛祖國和人民的戰士對親人才具有的感人之愛。他的愛情詩如此熾烈、執著而淒婉,這是歷經人生戰鬥和犧牲的戰士才寫得出的純情的詩篇。 《不要恐懼》和《笑著吧,好的》,是阿垅寫給兒子的兩首詩。前一首寫於兒子不到一歲,而他自己則處於“黎明前的黑暗”中。對於失去母親的幼子,他教孩子要勇敢、不要恐懼,這是最重要的家教。戰士父親是孩子堅實的後盾,他告訴兒子:“你是在我底可靠而平靜的懷中/我沒有恐懼,我是經過風暴和沙漠來的/因為我沒有恐懼;因為你要經過風暴/和沙漠而去。”後一首寫於兒子不到兩歲,他不願因為自己人生慘痛而影響下一代,認為“琴應該彈奏著,牡丹應該開放著,笑著吧,好的”。從果實他看到果樹的再生,從兒子他看到妻子生命的傳承,他為自己消失的笑顏重現在兒子臉上而深深感動。兒子年幼,不能分擔阿垅的苦痛,他必須獨飲苦酒,同時思考:“下一代,怎樣才好?”“果子多甜一些?還是,劍多鋒利一些?”“我把我底小劍交給誰?”他這樣告訴愛得心痛的兒子: “不屈的父親底兒子是應該正直的,/不辱的母親底兒子是應該虔潔的/讓我們的白骨鋪砌你們底坦道,讓我們底//熱血澆灌你們底花園/笑著吧,好的,預告你們一代的歡樂,/結算我們一代的冤仇。//笑著吧,鏗鏘著吧,芬芳著吧/世界不是他們底,不能夠是他們底,/而將是你們底,必須是你們底,他們漸漸朽爛,你們勃勃生長/不要為我們哭泣,不要悲啼,雨過了,/天要晴,虹已經顯現,太陽正在早晨,/我的孩子!/你底母親,還有,我,你底父親,除掉/祝福,沒有遺囑。” 以自己的白骨鋪砌後人的坦道,“除掉祝福,沒有遺囑”,這是何等深厚、何等無私的父愛啊!阿垅祝福的不光是自己的兒子,還包括整整一代後人。魯迅先生說:“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阿垅的詩歌印證了先生的說法,他的詩不僅有“一切為了人生和戰鬥”的情懷,而且充滿真善美的人性魅力,這些感情特征在他的詩句中一覽無餘。 第四輯《悼亡詩》寫於妻子剛剛逝去後不久,是靈魂間真摯而深沉的對白。巨大的悲痛使阿垅無法立即“客觀化”,心中積累起的感情能量便在《悼亡詩》中淋漓地宣泄出來。幾千行的長詩有對妻子的追憶、有對舊社會的譴責、有對自我的審視、有對人生的感悟。真誠的阿垅具有殉情的巨大勇氣,但他卻沒有選擇這條路,為了失去母親的孩子,為了在妻子墳上種植“自己底梅樹”,還為了他手上的劍,他要戰鬥,要“為歷史贖罪”。 在上世紀40年代,阿垅是個極有個性的詩人。他的詩篇富有戰鬥性、哲理性和情感性,他的詩歌語言明朗而不晦澀,他的詩歌風格嚴肅而凝重。阿垅在自己的詩論中談到語言時說:詩是“語言的藝術”,詩人在語言的運用上不是自由的,更不能是隨便的,應該把景象的特征(客觀)和情調的特征(主觀)在詩的意境或詩的感覺裏統一起來。他主張以特征的語言去表現特征的事物,反對以“公文式的語言”代替文學語言;也不贊同一般生活語言直接入詩。他認為“最好的詩,是生活語言和詩的語言的高度的統一”,而詩的語言“不是思辨的語言,而是感染的語言”。阿垅在自己的詩歌創作中一直是努力這樣做的,雖然在戰爭的環境中他的時間與精力畢竟有限。 阿垅是性情中人,在“七月”詩派裏,他是一位重要的代表詩人。他的詩,不論是舊體,還是新體,都不是輕易產生的,而是伴著戰鬥的生命節奏,透過深刻的生命體驗,蘸著或從身上或從心頭流出的鮮血升發出來的。他的詩,每字每句、每筆每畫,都是以生命為墨書寫出來的。阿垅離世40年,但他同時仍然活著。他不僅活在朋友們的心裏,而且首先活在他的詩篇裏、散文裏,以及一大摞尚未發表的原稿裏。相信通過這本《詩文集》的出版,他還將活在後代的賞識和記憶裏。 注:本文題目借自阿垅的《沁園春》(1947)。 阿垅遺書節選: 審訊員,並請轉達: 陳亦門 1965年6月23日 . . . |
|
(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