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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燕郊詩選》
2011/11/02 14:45:44瀏覽513|回應0|推薦5

彭燕郊 (1920.9.2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現代作家辭典

福建莆田人,原名陳德矩。早年在福建莆田、廈門等地求學。1938年參加新四軍,並開始學習寫作。最初寫的民歌發表與新四軍的《抗敵報》。1939年開始在《七月》發表詩作。1941年到桂林,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常務理事,協助聶紺弩編輯《力報》副刊《新墾地》、《半月文藝》,同時主編《半月新詩》,同年出版了長詩《春天——大地的誘惑》。以後幾年他在很多重要報刊上發表詩和散文,形成創作高潮。他的詩深沉而樸實,在文壇頗得好評。

1947年在反內戰反饑餓運動中被捕,關押11個月。1949年5月繞道香港轉赴北京,參加第一次全國文學藝術代表大會。後到《光明日報》主編副刊。1950年到湖南大學中文系任教,參加過土改運動。在收集整理民間文學作品方面有顯著成果。1953年院系調整,轉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任教。業餘編輯出版了《湖南歌謠選》,繼續發表詩作,歌頌新生的祖國,1955年因“胡風反革命集團案”被捕,釋放後被開除公職,在工廠勞動近20年。1979年到湖南湘潭大學中文系任教,參加主編民間文學雜志《楚風》和大型譯詩叢書《詩苑譯林》,續有新的詩作問世。他的詩既汲取了民歌的營養,又繼承了古典詩歌的手法,注重意境的開掘。

[著作書目]
春天——大地的誘惑(長詩)1941,桂林詩創作舍
媽媽,我,和我唱的歌(長詩)1943,桂林
戰鬥的江南季節(詩集)1943,桂林水平書店
浪子(散文集)1943,桂林水平出版社
第一次愛(詩集)1946,桂林山水出版社
五更陽雀啼(花鼓演唱集)編,1951,湖南通俗讀物出版社
湖南歌謠選 編,1953,湖南人民
文藝學習手記(理論)1954,湖南人民
彭燕郊詩選 1984,湖南人民
高原行腳(散文詩集)1984,花城
和亮亮談詩(理論)1985,三聯
國際詩壇(論文集)主編,1987,漓江
國際詩壇(第4輯,論文集)主編,1988,漓江


殯儀


在冬天的郊外我遇到一隊出殯的行列
淒涼地,悲哀地向著空漠的荒野移行

四個土夫抬著一部單薄的棺材
麻木地,冷淡地吆喝無感觸的吆喝
好象抬的不是一個剛才消沒的生命
而是一塊石頭,或是一段木料

跟隨在那後面,一個女人絮絮地啼泣著
獨自哭訴死者的苦難的生前和身後的蕭條
一個披麻戴孝的孩子,恐怖地,慌亂地
用乾黃的小手牽住了母親的衣角

在那裏等待死者的是冰冷的墓穴
在那裏他將無主意地任別人擺布
那些土夫將在他的棺材下墊四塊磚頭
讓他的臉朝向生前的住宅
而他的親人--象兩只悲哀的毛蟲
匍匐著,那女人嘶啞的喉嚨已顧不上號哭
將要忙亂地教教孩子跟著她一起
撒一把沙土在那黑色的永恒的床上

他將成為此地的生客,人世的過來人
殘忍地撇下孱弱的母子倆
私自休息去了,
到不可知的土地上流浪
他已完成了一場噩夢
和一場無結果的掙紮......

今天晚上,他將化為一陣陰風
回到乍別了熟識的故居
象往日從田野裏耕罷歸來一樣
他將用他那紫色的手
撫摸那還沒有編好的籬笆
他將用那魚肚白的眼珠審視
那菜畦裏的菜是不是被夜霜打了蔫了菜心
他將用那寂滅了的耳朵謗聽
畜棚裏那條病了的老牛是否睡得安穩
那些老鼠是不是又在搜索甕底的餘糧
他將用他那比雨滴還要冰冷的嘴唇
去親吻那蒙著被睡覺的孤兒
和在夢裏呼喚他的小名的
那臉上被悲哀添刻了皺紋的妻子

他將向寫著自己的名字的靈牌打恭
他將向靈堂上素白的蓮花燈禮拜
他將感謝那對紙紮得很好看的金童玉女
--代替我,你們來熱鬧我的貧寒的家了

草葉之下的地陰裏,我可愛的妻子和孩子呵
什麼事都不象你們此刻安排的這樣如意呢
但是,因為我是死了
我已經知道了許多你們無法知道的事情......
他將托夢給他的無法維生的家屬
用神秘的、黑色的、啞啞聲音說話∶
那邊,在屋後的山坡上
古松樹下,幾十年前,曾經有一處行商
埋了一甕銀子在那裏......

你們必須按照我的囑咐行事
不要有半點遲疑∶
八月十五夜,子時
當月亮稍偏向西的時候
你從倒地的樹影的梢頭,挖下三尺深
你就可以得到那一甕銀子
此後的生活
就不用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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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人生理想的實體
  --摘自手記


愛是這樣的,是比憎還要銳利的,
以銳利的劍鋒,刀刀見血地鏤刻著,
雕鑿著,為了想要完成一個最完美的形象
愛者的利刃是殘酷的。

激蕩的漩流,不安寧的浪濤,
比吸救的信號燈還要焦急,深情的雙眼閃
爍著,
找尋那堤壩的缺口,急於進行一次爆炸式的潰決
愛者,用洪水淹沒我吧,我要嘗嘗沒頂的極樂!

去,站到吹刮著狂飆的曠野上去,
站到傾瀉而下的嘩嘩大雨裏面去,
愛者,狠起心不顧一切地沖刷我,
更加,更加猛烈地搖撼我,讓我感到幸福!
而且執拗地糾纏我,盤曲的蛇一樣
緊緊地,狂野地抓牢我,
以沖擊一只小船的滔天巨浪的威力,
以那比大海還要粗暴的威力,震動我!

不是心靈休息的地方,不是的。
愛者呵,從你這裏,我所取得的不止是鼓舞
和撫慰;
這裏,往往少一點平靜,多一點騷亂,
愛者,你的鐵手的撫摸是使人戰栗的。

心靈撞擊心靈,於是火花迸射,
隨著熱淚而來的,是沉痛的傾訴。
愛是這樣地在揪心的痛苦裏進行的,
在那裏,在愛者的伴隨長歎的鞭撻裏。

安寧嗎!平靜嗎?不!池塘有一泓碧水
澄清地照出一天燦爛的雲霞
但那只是雲霞,雲霞的絢麗,雲霞的瑰奇,
而澄清的池塘失去了它自己。

而沐著陽光有晶瑩的心靈
卻以其結晶的多棱的閃動,
以千萬道顫抖的光芒的跳躍,迎接著光和熱,
愛者心輝的交映就應該是這樣的。

多麼苛刻,多麼嚴峻而且固執,
只想成為彼此理想的體現,愛者和被愛者
是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
奔向對方,去為自己的理想找尋見證的。

而他們也都終於看到了並且得到了
捧在彼此手上的那個血淋淋的生命,
那突突地跳著的,暖烘烘的理想
赫然在目,這生和死都無法限量的愛的實體!

一九四八年春,桂林紅廟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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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
--贈一個飽經憂患的朋友


急箭般的颱風裏它跌撞過
狂熱的九級浪裏被拋擲過
可憐的小船,如今,惟一可以告慰的是∶
沒有摔碎,裂縫不深,破處還未洞穿
若是被丟棄在沙灘上,那還好些
卻被丟棄於暴風雨後淩亂的街頭
滿載著蹭蹬歲月的辛酸遭遇
和悠長又悠長的困頓生涯的印記
象一個不祥的展覽品,這小船
向人們分發繽紛的痛苦
和一度使人眼花繚亂的災難的回憶

已經過去的,但願能象夢影般消失......
你呵,一只船,沒有帆,沒有槳,在陸地上
偏偏是這些風波迭起的日子
現在,連頑皮的孩子也不想理睬你了
沒有興致來搖動你曾經是輕盈的軀體
麻木了嗎?小船,在大災大難中
這一切真是不值一提了
旋風時起時落地吹刮,振振有詞地叫嘯
還在想使折磨無窮無盡,而且刁鑽古怪
有時候,在你不及防備時,邪惡
居然那樣聲勢浩大,真正要席卷一切......
誰還記得這只小船呢?
似乎,它將在混亂中漸漸隱沒
陳列的地方是太不適合了
顯得多麼不順眼,多麼不討人喜歡,叫人皺眉
在那停滯的時間裏,已經耗盡了
人們的惋惜和遺憾,幸災樂禍或鄙夷
作為冷酷事實的見證
大自然喪失理性和爆發野蠻沖動的
專橫、任性造成的觸目驚心的惡果
這標本,長久陳列著,已經失去了吸引力

不,人間悲劇的苦澀產品
習慣於災難的人們,已不屑理會了嗎?
太多的犧牲者,太多的厄運的祭品
在人們的習慣裏,不會成為
自己卑微的求生意志的辛辣嘲弄
在淡薄下去的冷漠和忘卻之前
逐漸熄滅了的重返大海的願望已逐漸複燃
誰能把新的責任、新的航程的預感壓抑到零?
誰能把揚帆啟碇的再生日子推遲到無限遙遠?
誰能在這個胡裏胡塗地重新蠕動起來的旋風前
退卻?
在囂張一時中,相形之下

不幸者似乎顯得寂寞而且有些局促不安,
嘲弄我吧,伺機再起的旋風
你們有你們再度冒險一試的理由
但不管怎樣,請記著∶這不是我的過錯
只有絕望才是我唯一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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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


沒有高就沒有低,沒有低就沒有高
有高有低,不是這樣構成的
水是
要有自己的路的
高的路,低的路
不管高和低,一直向前流去
高和低之間,有懸崖峭壁,怎麼辦?
避開它,免得--
跌壞了,跌得粉身碎骨
轉個彎就好了,幹嗎不轉彎
曲曲折折地流,慢慢地往回流,照樣是流
但是這裏不行
這裏不存在轉彎,不存在回頭
於是,奔騰而下了,呼嘯而下了
因為收不住這個勢頭
因為只有一股勁地
向前跨出這一步,闖出這一步
那確實是
非常之自然,非常之自如,非常之合乎情理,
非常之稱心如意的傾瀉飛濺,散落
成為粉末了嗎?
成為碎片了嗎?
不,是展示。展示
這燦爛的潔白,潔白的燦爛
高高地飛揚起來,張掛起來,展示
生命的神奇的張力
壯麗的,一束束銀絲般的神經和血管的
多麼強韌的延伸,顫動,顫動中的延伸
能多長就多長,能有多寬就多寬
可以在平坦處流,也可以垂直地流
映出紅霓的七彩的白波白浪直瀉而下地流
這樣痛快的跌落呵
這樣痛快的跳躍呵
向深處跌下
向危險躍去
不能不跌落的跌落,不能不跳躍的跳躍
不跌落就是枯竭
不跳躍就是停滯
"跌落可悲
跳躍危險"
用不著議論了,議論就是害怕
害怕就會去尋找求平靜
奔流的路上,存在平靜嗎?

當然
把瀑布當作畫屏那樣好看的擺設來欣賞
也是可以的
那麼
你就站開些吧,站遠點吧
用你的方式去"欣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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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信

    ——得多年音訊隔絕的友人來信

長久地長久地凝望著月亮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月亮在凝望裏模糊了
止不住的淚水一滴滴地落到月亮上
 
飄過來一片白雲的手帕
柔軟的、圓圓的白雲的手帕
把沾滿淚水的月亮輕輕揩拭
 
揩開眼淚,月亮還是那樣晶瑩
大滴大滴的眼淚還在那裏落著
當心呵,再不要讓淚水模糊了月亮……


展開詩想象的翅膀

——彭燕郊的《讀信》詩

 有人說,詩人要有豐富的想象力。或者說,詩人要有創造意象的能力。論點是對的。現選彭燕郊的一首題為《讀信》的小詩,作具體剖析。這首詩的副題是:“很多年音訊隔絕的友人來信。”

我與彭燕郊,早在四十年代便在重慶有過一面之緣,近年又在友人信中略知其概況。他在時代的大風大浪中幾經風雨,與四十年代的友人隔絕音訊幾十年,一旦獲得音訊,情緒激動,熱淚橫流,在這樣的心情下寫出這首《讀信》詩,讀者不但讀得懂,而且深受感染。

讀信,本是尋常事,但詩人詩中寫的詩信,卻牽動了詩人不平靜的歲月!讓詩人心潮起伏!試讀其詩:

“ 長久地長久地望著月亮/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月亮在凝望裏模糊了/止不住的淚水一滴滴落到月亮上//飄過來一片白雲的手帕/柔軟的圓圓的白雲手帕/把沾滿淚水的月亮輕輕揩拭//揩幹眼淚,月亮還是那樣晶瑩/大滴大滴的眼淚還在落著/當心啊,再不要讓淚水模糊了月亮……”

從詩中不難理解,詩人讀的不是一封尋常的信,抒的不是一般的情。把讀信寫成詩,其中包含著多少人生的曲折和艱難,多少人生的辛酸和忍耐。思念舊友,暢敘心懷,傾吐不盡的心語,只有把它化為詩,化為淚,滴灑到月亮上去。詩的想象翅膀,就從這裏張開來,飛在詩人的詩行之中。

我們也可以展開想象,當詩人收到音訊隔絕幾十年的友人的信,不但白天讀,夜晚也讀,不但感動得流淚,還要推開窗子透一口大氣,誰知夜窗外的天邊,是一輪明月,明月邊是一朵白雲。淚既滴到月亮上,為替月亮揩淚,也就自然而然想象到需要手帕,而月邊那朵白雲,不正是“白雲手帕”麼!想象是這樣切情合理。我們說,沒有想象就沒有詩。這首小詩中的想象,一直到詩的最末一句:“當心啊,再不要讓淚水模糊了月亮。”這裏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友人。想象使詩永不幹枯,也使詩神采飛揚。

彭燕郊這首小詩,它之所以感人至深,這與詩人的誇張手法和切情合理的想象分不開;詩的想象力與詩的真情實感分不開;詩的想象和運用物象創造意象也分不開。因此,我們說,這首詩之所以有較強的感染力,之所以能穿透曆史的時空,使人沉思,全得力於這種不尋常的藝術想象。

(原載1998年8月14日《贛州晚報》)

來源:紅土情http://www.red-soil.com/redShow2.asp?ArticleID=10071

原文出處: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e4dc800100al58.html


險峰獨步的彭燕郊

●石天河


二十世紀末葉的中國詩壇,似乎是群星璀璨而不見鬥柄橫天,弦管齊鳴卻聽不到洪鐘巨響。詩歌藝術的探索,雖也不乏新光異彩,但喧呼與沉寂的交替,徘徊踱步與調侃嬉鬧的紛呈,總使人感到詩歌已面臨著必須打破的困窘。出乎人的意料之外,竟然是“老詩人彭燕郊,在他六十年詩歌藝術實踐歷盡艱危心力絞瘁的晚年,以駕鹽車上隴阪的老驥雄心,獨步登上險峰,為中國當代詩歌開拓了一片嶄新的藝術視界。  

彭燕郊今年滿八十歲,湖南文學界非常尊重這位老詩人,為他祝壽;長沙市文聯和《新創作》雜志社,發表了紀念他的“花甲詩齡”的文章;《湖南文學》1999年9月號發表了《彭燕郊訪談錄》,同時發表了他近期的長詩《生生:五位一體》;《湘潭大學學報》1999年4期,以16頁的篇幅,辟為“彭燕郊研究”專欄,發表了五篇研究論文。可見,這位“詩齡”大致與陸遊相近的詩人,他在詩路上艱苦跋涉的一生,愈是晚年,愈顯得光輝刺目,他卓絕的援,在眾人眼中已達到了中國當代詩歌的險峰勝境。  

彭燕郊成名很早,他的第一首長詩《春天————大地的誘惑》寫於1939年,他才19歲。這首詩發表後,在四十年代初抗日戰爭中的廣西桂林,他已被文學界目為“神童”。這詩的傳播是很廣的。不過,現在看來,那只是他詩歌生活的第一個大樂章。也許可以說,整個三、四十年代,包括1947年國民黨政府在“戡亂”聲中把他抓進監獄那一年多,直到1955年“反胡風運動”以前,彭燕郊作為一個“抗戰詩人”或“七月派”的“左翼革命詩人”,他的詩,都是對現實生活充滿熱情的愛憎,對未來世界充滿光明的希望與信念,是一種傳統藝術色彩十分明顯的理想主義的詩歌。舉一個例,當他在桂林的監獄中經受折磨的時候,借他的愛人為他送吃食的機會,他把詩稿折成小紙包買通看守士兵把詩稿傳出來,其中有一首《愛》,詩題下有一行摘自他自己《手記》的題辭:“愛是人生理想的實體”,從使讀者不禁要激動得熱淚盈眶的詩句裏,我們可以體味到,彭燕郊前期的詩,大致上就是:“七月派”的硬朗詩風,加上彭燕郊獨特的個性化藝術語言,統攝於一種人生理想的追求與憧憬。  

從1955年“反胡風”事件中彭燕郊被捕審訊關押了21個月,戴著“胡風分子”帽子出獄,在與人湊錢辦的街道小廠工作。(到1959年國慶10周年才摘掉帽子)。並經歷了1957年的“反右”和1966年到1978年的“文革”。這一時期,彭燕郊無法公開發表自己的作品。但彈不出響聲的無弦琴並沒有真的險於喑啞,彭燕郊那不可無詩的心仍然在怦怦跳動,他大概還是寫了很多詩,但大部分至今我們還沒有見到。我們所見到的,只是收集在1998年底出版的他的散文詩集《夜行》中的十首:《無聲語》、《尋Y》、《廢物利用》、《空白》、《恥辱》、《天喜·天怒》、《人格》、《真假論———對話》、《舞手禮》、《強者》。在《夜行》所收集的他各個時期的詩作中,這是漫長的三十多年中的十首詩。從這些詩裏,我們看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原先那個對生活滿懷熱望與信心,對陽光、春雷、風花雪月……萬事萬物之美都非常敏於感受並富於審美情趣的詩人,竟然變成了習於抑鬱的沉思與隱忍的獨白,用冷峻的幽默與慍怒的抗訴來與遭遇對話的兀傲的狂狷。詩風的變化非常明顯。這些詩,有的好像是用質樸無文的俚言俗語粗率地記下的生活體驗,有的卻又像是用閃閃灼灼忽明忽昧迂回絞繞沉浮不定的UFO式的文字寫出的《天問》或《伊索寓言》。這一時期,是彭燕郊“與真理一同受難”的時期,詩的語言向複雜化、微妙化、畸形化的變異,是由於他的心靈在壓抑與抗爭中遭到了扭傷。因而,詩的精神重心,主要趨向於對生活的質疑與對真理的追問。從這一時期的詩裏,我們可以看到,正是他在苦難中特殊的生活體驗,使他積貯了豐厚的心靈財富,為他詩歌藝術超常的變異與開拓性的發展,奠下了深固的基石。尤其是在語言的變革性實驗方面,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成果,很有些“金丹初煉”的意味。例如《空白》一詩的某些片段,就很像是他後期精神史詩《混沌初開》的一個芽胞。在這裏我想提示出彭燕郊詩歌變異的幾個特點:  
1、這類詩的詩意,來自詩人獨特生活體驗中的心靈感受。  
2、由微妙的心靈感受所構成的詩境,是一種“超驗的詩境”。它是“難以言傳”的。  
3、用語言去表達這“難以言傳”的“超驗的詩境”,使詩的語言不得不成為獨創的、藝術變異了的語言。  
4、這種變異了的語言,不可能是純粹記敘、純粹描繪或純粹抒情性的,它雜合三者又超越於三者之外,形成了一種傳達心靈信息的藝術化的語言。只有這種藝術化的語言,才能傳達出“不能算是生命的生命”、“唯一知覺就是無知覺”和“抹掉時空、掏空時空”的“大空白”的那種狀態。

  
這種變革了的語言,在1978年以後彭燕郊後期的散文詩中,成了一個藝術的主特征。  

彭燕郊作為一個詩人重新回到詩壇,大致是在1979年他被請到湘潭大學任教以後。這時,他已經59歲了。可是,就在他的垂暮之年,八十、九十年代,他像突然回複了詩歌藝術的青春,現在收集在《當代湖南作家作品選·彭燕郊卷》及散文詩集《夜行》中的詩,有120多篇都是這一時期創作的精品。同時,還出版了他的詩歌理論著作《和亮亮談詩》。  彭燕郊後期的詩,無論是自由詩或散文詩,內涵都顯得深沉,語言更趨向於無拘無束的自由,他對萬事萬物的美,都有特殊深邃的感受,尤其是音樂、美術、舞蹈,往往使他在迷醉中詩興勃發。他所寫的《鋼琴演奏》、《金山農民畫》、《小澤征爾》、《東山魁夷》、《陳愛蓮》、《聽楊靖彈<霸王卸甲>》、《德彪西<月光>語譯》等詩,都是當代詩壇罕見的力作。其中,《德彪西<月光>語譯》詩,把人帶入一個淒愴的詩境;一片貝殼化石對失落的海水的愛的永恒懷想與祈望的哀訴:“我需要水的撫摸,需要在水撫摸我的時候撫摸水”。“我需要聆聽大海的回聲,大海的回聲裏有我需要的水的撫摸。”“我尋找、尋找失落在廣大世界上的另一半我。我是破船的碎片,我是失去槳葉的一把槳柄。”“我尋找被折散了的我的另外一半,只有它聽得懂我無窮的惘悵,只有它能忍受我綿延不斷的訴說。”“我是跌落在湛藍海盆中的一口沉鐘。”“以你的心潮的起伏來敲響我吧,在我的鐘聲裏你將聽到最無保留的信任和最美的許諾。那就是你給我的撫摸,我給你的撫摸。”————從這些摘下的句子裏,比一比吧,可有誰在什麼樣的情詩裏,能感受到如此一種心弦的顫音?而這,就是彭燕郊在德彪西《月光》的樂音中所尋繹出的最深邃的哀感。  

彭燕郊這一時期的詩,感觸的領域非常寬廣。除了對往事的追懷與思索,也有對未來的希望與殷憂;除了對自然和藝術的美的歎賞,也有對世俗醜惡現象的睥睨。在藝術表現方式上,他已習於用意象隱寓和他獨特的靈動多變的語言,作暗示性的表達。《煙聲》、《漂瓶》、《蛇睛》、《螢光》、《山花》、《螺化石》等,都是有代表性的作品。他還寫過一些洞察幽微與富於批判精神的詩篇,如《馴獅人》、《靶魂》、《鐵腕》、《蛻皮》、《石膏固定》、《沉默》、《啞禽》、《說文解字》、《忍經》等。在這些詩裏,我們似乎看到一種把怒火壓縮成冷嘲,把嫉恨鈍化為幽默的風格。在這一時期,彭燕郊似乎是要把自己的整個生命都化為詩。又如,在《苔》這首詩裏面,那拼生以赴,縱情一笑的感情正是詩人自己心境的投影,是移情入物的自心觀照。  

八、九十年代是彭燕郊詩歌生命的春天,他也確實創造了“春天的奇跡”。從1986年夏到1989年冬,他用三年半長時間寫出的約共二萬一千多字的長篇散文詩《混沌初開》,是中國詩壇三千年來從未有過的宏篇巨制的“精神史詩”。這詩,不僅把中國當代詩歌的精神境界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而且也為中國當代詩歌語言藝術的嬗變與發展,提示了一種開鑿通天險徑去 雲捉月的範式。  

《混沌初開》是你從沒有見過的“怪詩”,似乎只有鬼斧神工才能鑿出這種UFO式的文字。這是一部從未見過的精神史詩。  

關於這部空前宏偉與精粹的長詩,我曾在1997年7月的《詩歌報》上,發表過一篇《<混沌初開>解讀》,對它作了一些粗淺的評介。事情才過了三年多,現在,這部長詩已引起了文學界更多的贊賞和注目。這是一部“精神史詩”,它用超險意象“混沌”,演示出“混沌————新的混沌————混沌初開的全光境界”的發展過程,以及人在其中的生存狀態,即“人————異化的人————超越異化的新人”的精神演進過程。有的評論家曾經拿它和西方文藝複興時期但丁所寫的《神曲》作比較。我認為,彭燕郊的這部長詩,更明顯地具有“人曲”的精神特征。彭燕郊是從他數十年歷劫經焚的心靈體驗中,領會到人的生存,有時在無涯際的紛亂中茫茫然會失落人之為人的一切,要經受生與死、顛倒與畸變、異化與沉淪……種種最深重的苦難、戲侮與折磨,才能回歸人性的本真並超越自我而成為新人————自由人。他把他的心靈體驗,通過超驗的藝術想象,擴展、升華為一代人的“精神史詩”。他所付出的辛勞是卓絕的。這部長詩,無論就其精神內涵的深邃或其藝術語言的新異來說,都達到了中國當代詩歌的第一高度。這險峰獨步的彭燕郊,應該是我們當代詩壇的驕傲。所以,當有一個刊物的編輯向我提問“你認為中國文學界誰最適合於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時,我說:“彭燕郊!”

2000年1月28日,衛星湖。(作者系湖南大學教授)

資料引用:http://www.66163.com/Fujian_w/news/mzrb/000318/4_6.html

悲劇與突圍:論彭燕郊的詩

或許彭燕郊的傳奇經歷和他沉潛歲月不屈不撓的個性人格更能引起人們的注意。歷史是驚人的相似,一代聖朝的誕生總要選擇一些人來充當它的揭幕紅娘,而選擇另一些人來做它的睡夢草薦或曰鋪路先鋒。
 
 
 
譬之如陳伯玉,在聖唐奇葩綻放之初,他充當了終結歷史迷津的導遊;譬之如梅聖俞,開宋詩之旅卻沉淪"第"與"不第"之中。而在二十世紀末,歷史選擇了彭燕郊,這個終生流落異地,錯把他鄉當故鄉的異鄉人;這個以其強韌生命力洞穿時間,企圖以其超驗性的抒情和冷硬的思索把漫長歷史緊縮為瞬間的,在夜間行走的"異類分子"。也許這是一個誤會。歷史已經多次證明,並非一切經受住時間考驗的人均將被歷史記住,終將贏得神祗的垂青。至今仍可聽到黃天厚土下無數文魂的悲愴啼囀。特別在這個"真理"俯拾皆是的年代,自我背叛成為契約,自我藐視成為締造,自我聒噪成為證詞,自我絕望成為信念的年代,要撥開遊戲的迷霧去肯定一個人,只能是一種冒險。(當然,除開那些熱衷於戶外篝火中自燒自烤的羊肉串評論家。)這也許可以稱為所謂的"潛在寫作"[1]。但歷史所呈現出來的從來就不是它的本來面貌。我的擔心是,因為各種因素,犧牲"潛在"已成為歷史的慣性,更何況在一個沉重需要浮躁、喧囂來證明的時代,犧牲更是輕如唾沫,渺如塵埃,它並不能引起震撼,甚至是廉價的同情,在這樣的情況下,談對"潛在寫作"研究只能是一廂情願。在當下的現實裏,如果說作家的寫作一定要等待評論家的召喚的話,那麼評論家的良心比作家的良心就顯得更為可貴。但當前的情形是,如果作家和評論家不能互為表裏地利用,評論家們往往會選擇放棄,發之於外則表現為對之不屑一顧。但是,另一種冒險亦在潛滋暗長:波德萊爾、卡夫卡、馬勒、高更等以其天才的創造走完了淒涼的人生道路,同時也證實了同時代人的淺薄、浮躁與勢利。基於此二種進退兩難的冒險,那麼當代評論者選擇善意的回避,與之若即若離,保持一種細碎的平行就在情理之中了。彭燕郊的抗爭和經歷壓抑、磨難的戰鬥精神以及他在精神領域內的各種嘗試也就成了輕飄飄的,甚至是有些難於啟齒的"拒絕遺忘"。

但你當讀到那些充滿愛和感動,孤獨的,也常常是自言自語式的,充滿思索卻又無時不散發著細膩的情感,平和沖淡卻又驚心動魄,既洋溢著古典氣質又充滿探索的強盛生命力的詩句時,當會作何感想?像《路上》、《眼睛》、《秘密》、《鋼琴演奏》、《金山農民畫》、《小澤征爾》、《東山魁夷》、《陳愛蓮》、《聽楊靖彈<霸王卸甲>》、《德彪西<月光>語譯》等等無一不如此。詩歌的語言和詩歌的精神在這裏無不洋溢著人格的倔強和偉大,在演繹靈魂之美的時候,我們無不驚歎於蟄伏詩歌裏邊的雋永、深邃和孤傲。或許在詩人眼裏一切評價式的表達都是多餘的了。

"藝術是開始於感動的。"然而"感動--這只是一個開始"[2]。解讀彭燕郊的詩,就不得不關注他經歷坎坷的一生。"人生經歷,相對彭燕郊而言,其本身就是一首驚心動魄的詩。"和其他"七月派"詩人一樣,詩歌成了詩人一生苦難歷程的美學記錄和心靈家園的寄托之所。在這裏,神聖的語言遭遇飽受流漓之苦的精神,共同匯合為超越。"唯有詩歌,才是真正的永恒"。

彭燕郊1938年投身社會革命大熔爐,1939年始發表詩歌,而後的60多年裏,始終都在那孤獨的黑夜裏行進。就像選擇牧師就選擇了緇衣一樣,選擇詩歌就選擇了痛苦和敵意。"來到這世界上,詩人所需要的,除了搖籃和墳墓,不過是一個迎戰的盾牌而已"[3]。對於善良而又溫厚的彭燕郊,這無疑是痛苦的:因為,愛只能用恨來完成:

  愛是這樣的,是比憎還要銳利的

  以銳利的劍鋒,刀刀見血地鏤刻著

  雕刻著,為了想要完成一個最完美的形象

  愛者的利刃是殘酷的

  (《愛》)

  人生的悲劇也便從這裏開始了。

彭燕郊顯然並非那種"天才式"的詩人。這從他的第一首詩《春耕山歌》以及他發表的處女作《戰鬥的江南季節》可以看出,當時他只是一顆在民族戰火熏陶下單純而莽撞的多情種子。但這恰恰是奇跡開始的地方。如果我們對於中國詩壇上的,如郭沫苦、何其芳等一大批,在其創作初期就以其張揚的,閃亮著人性鋒芒的藝術個性而出手不凡,並早早奠定了他們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最終卻泯滅了個性人格而淪落為迷亂的"集體無意識"中單調的傳聲筒之類的現象倍覺不可思議、痛心疾首的話,那麼,對於早年從激昂共名的群體中走出,帶有濃厚的二元對立式的煽情浪漫主義色彩和和前者一樣經歷歷史擠壓的彭燕郊而言,逐漸走出"圍城"和"共名",走向藝術成熟,並最終皈依到探尋生命意義和詩歌內蘊精神實質這一事實,更是一大奇跡。或許,天才,真正的天才是在血水中泡成的。要知道,我們的時代是多麼缺乏勇氣和想象!經歷那場從煉獄中過來的人都會深刻體會到其中的酸甜苦辣。也許正如榮格所說:詩人往往在他的無意識中需要這種不幸來寫出深沉的詩篇。經歷和堅持本身就是悲劇的一部分。

抒情無疑是彭燕郊詩歌中一個不可回避的貫穿始終的特質。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中國詩歌的本質就在抒情[4]。 彭燕郊生活的年代無疑是一個心無二用的抒情時代。古老破舊的中國需要清新、充滿活力的激情來激活。中國新詩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打上了濃鬱的抒情烙印。無論是浪漫主義或隨之而來的現代主義,現實主義,抒情都占了絕大部分詞語空間。但彭燕郊的詩歌抒情顯示了他與眾不同的審美向度。他詩中意象具體、硬朗、帶有民間文學那種質樸的生氣和豪放性格,而又具有學院派的溫文爾雅和淵博,顯得細膩而意境渾成。傳統中悲天憫人的詩人情懷,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獨抒性靈的詩歌氣質在他這裏得到了集中得體現:

  象遠逝的鐘聲,象新婚的彭樂。晚霞--

  贊美工作和勞動的偉大,

  是沒有聲音的樂曲呀……

  --而太陽正從山那邊放出毫光,使晚霞更加明麗。

  太陽呵!呵呵!仁愛的自然母的太陽呵!

  在你與我們道晚安的,臨別的這一瞬間,你給我們留下來多麼

  甘馨的,醉人的一吻呵!…… (《明霞》)

這樣的詩在彭燕郊的作品中已形成一個高密度的體系。同時,他把十分流暢、清晰、富有活生生表現力的口語和方言融入詩中,使詩自然奔放而又雄渾有力。而他對民間文學的青睞,有時甚至是對神話傳說的追求,又給他的詩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神秘主義的面紗:

絮絮聒聒的秋雨一直落著,直到有一天,忽然落下來的 , 不是雨,是雪珠子,冬天來了。輪到它來當權了,它一來,就很久很久不走了。(《一年四季:冬》)

在對彭燕郊詩作中的抒情元素進行簡單梳理之後,一個駭人的發現漸漸浮出了水面:彭燕郊的詩中似乎先天就蘊含了一種悲劇性情節!讀過他的詩的人都有同感:他的詩中四處充溢著童心的天真好奇。不論是對美的歌頌還是對黑暗的拒絕,都一律清純透明,真實而又富於想象。他用他敏感的目光捕捉外界的一切,感情純粹清澈而奇特。在語言運用上,他象個呀呀學語的兒童一般急切地喋喋不休,無拘無束得近乎調皮。

悲劇的產生在於他一方面向渾濁的社會投出洞若觀火的目光,另一方面又敞開自己不設防的心靈空間。悲劇之所以延續,是因為詩人固執地堅持"他們都是戰勝了魔鬼過來的。"直到"流放"歸來,詩人在學養和思想支配下邁向與早年截然不同的意境而走向升華時,他的語言特色和不老的童心仍隱約其中:

希望像一只盤旋不定的小鳥,在很久的飛來飛去之後,終於落到我的手掌上,正在激動地向我啼叫呢,我的驚喜更加充實了。(《山花》)

彭燕郊詩歌抒情的另一個特點是:常常讓抒情主體直接介入,毫不掩飾。無疑,詩是很難離開抒情主體即自我的,但這種直面現實人生,不知回避的人生態度在形成詩歌抒情張力的同時,卻也造成了主客觀的失調,使人感到一種劍拔弩張的壓力。這似乎也預示了詩人鬱鬱孤獨的人生苦旅。正如彭燕郊自己所說的:"詩人並不是可親近的人。因為人們總是習慣地認為,自由和主動,都是含著敵意的"[5]然而,即便如此,詩人的強烈的主體意識推波助瀾地加深了滿懷狐疑者的疑問,命運一次又一次把詩人推向了尷尬的人生境地[6]。

伴隨社會緩緩推進的腳步,商業時代的來臨,"抒情"理所當然地被放逐,隨之而來的是"反抒情"和"嘲抒情",以及一本正經的敘事。傳統概念上的"抒情"似乎成了一個格格不入的老妖怪,詩人們的抒情也似乎變得日漸"膚淺"和"天真"。先鋒詩人們用冷漠對冷漠,以荒誕應荒誕,詩歌秩序在一夜之間變得莫衷一是。不可否認,傳統的抒情已不能適應反映人的內心真實的要求,但是,事物的發展不能僅僅只是否定,而人類(更確切地說,是當下狀態下的絕大多數中國人)內心殘餘的情感和尊嚴仍需抒情來維護,從另一個角度上講,我們民族和黃土文化的抒情傳統也仍然不即不離地在伴隨左右[7]。彭燕郊的詩一直保持了他的抒情特點。這當然並不說明彭燕郊是時代的落伍者。相反,他是現代主義理論的躬行者[8],他後期的創作也充分說明了這一點。恰恰也正是這樣,又證實了他還是一個現代主義的探索者。

  上升,螺旋形沒有後,沒有前,取消後。上升,從六個角度拋棄前後。

  上升,只有高和更高,取消低。螺旋形的規律定:終點也不是結束。 (《旋梯》)

從歷史的角度看,一切事物都是螺旋式發展的。但在浮躁的賭徒們看來,這只是無翼者的飛翔,跛足者的行走。"每一個詩的季節裏都有它的時尚和流俗,做一個既能傳達那時代的脈搏,而又能卓然自立地發出自己的聲音的詩人是困難的"[9]。其實,真正的詩人絕不追求時尚。但是,詩人畢竟有他們立足的時代,滋潤他們的土壤,因此,詩歌也有它的季節和風貌。對於初步詩壇的彭燕郊而言,這種困難主要在於突破缺少節制的直接渲泄,使觀照嚴峻社會現實和啟蒙群眾的詩歌走向藝術化,進而突出自己的個性。很快,他找到了藝術上的老師:艾青。相應地,他的詩歌不論是批判力度還是技巧上都獲得了很大提高。可以說,早年彭燕郊的文學生涯中一直藏著艾青的影子,直至因"胡風事件"被捕入獄。他在《七月》雜志上的第一次亮相《戰鬥的江南季節》在詩壇影響很大,以致同為"七月"主將的牛漢當時甚至誤以為彭燕郊是艾青的又一化名[10]。在學習艾青獲得詩歌知性的同時,彭燕郊的詩意顯得有些拘謹。相對的,對時局的分析也缺乏思想家的氣魄和學養。然而他詩歌對現實關懷的力度並不因此而稍微遜色,相反,極大地鼓舞了一批又一批人。《山國》就是其中被廣的傳頌的一首革命戰歌。他也因此而成為在中國新詩史上有影響的"七月"詩派中的一員。

孟澤在《彭燕郊創作論綱》裏說:"彭燕郊早年的意義世界是整飭而明晰的"。不論是歌頌民眾、激勵士氣、悼念英靈的歌唱,還是揭露黑暗、鞭撻醜惡的怒吼,都充滿著"二元對立的緊張和激動。"民族色彩濃鬱,可以說愛國情緒充溢著他們的頭腦,人生意義全系於此:

  讓我去吧,讓我向成長得壯實了的樹們,向發香的、發亮的穀粒們……在這裏,人們創造了怎樣莊嚴的,肅穆的樂曲了呵,那高奏著人生的崇高的意義的!(《寬闊的蔚藍》)

然而,正是這種注重"不是作為國民的自由的權利,而是責任"的民族主義(權且這樣說)精神,他們趕跑了侵略者,建立了自己的政權。事實上,"愛國"更多的是情感的產物,是抒情性的,而不是思考性的。這恰恰反映了早年彭燕郊的意義世界:為感動而奮鬥。這也間接決定了他早年詩中的思索主題:啟蒙的方向。和他所崇仰的魯迅先生改造國民劣根性不同,他溫和敦厚的天性促使他在揭示病痛的同時,更多地是傾注愛,以期發現和挖掘國人身上僅存的可憐的"優點",譬如說善良、勤奮、愛……確實,就整個近現代史而言,中國人身上被摧毀的東西太多。當一切都被摧毀之後就只剩下虛妄和絕望了。"揭示病痛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固然是一種探索,但試圖在斷壁殘垣上重建又何嘗不是一種尋找?詩人以近乎與童心同構的方式深情呼喚:

  那千萬年以來

  就兀立於天地間的高峰啊

  似乎還在宣示

  山民們執著的信心和堅貞的愛"

  (《山國》)

  同時,他自己也不斷為自己定位:

  你不僅屬於土地,也屬於人民,你走的是眾人走的路,因為你為眾人奔走,眾人就把你看作親人,看作路的主人。(《路》)

他總在試圖發人深思,不論是對過去,還是對未來,都給人以振奮的力量和光明的希望。然而詩人注定了是"一個身份曖昧的過路人",他的行為在約定的時代注定了是"要破壞周遭安寧的",即使他是為了"提高每一個人。"注定了他是"黑暗"結伴而行的人。"當歷史慣性力圖裹挾所有詩人用一種方式和共同的姿態發言時,就意味著反抗",不論是迫於無奈的被動接受,還是自覺自願的主動承擔,隨著一聲"人還沒有倒下,已經先做出恥辱柱的模樣,又是為什麼?"的質問,悲劇毫無例外地發生了。但慶幸的是,詩人在詩中以("漂瓶"的身份出現)"居然漂流到風平浪靜的海灣"。但是,"時間(已)是一個疑問","歲月流逝一去不返(又)多麼令人惋惜!"詩人回回頭,二十五年光陰已在預言中不歡而散。對於這段驚心動魄的自食體驗,詩人沉思良久,夫複何言?而此時,縱有老驥伏櫪之志,也是"自我回想"式的"拒絕遺忘"的自我憐惜了:

  我需要,需要水的撫摸。我的嘴唇沾滿了宇宙的冰涼,我在悠遠的期待裏成為記憶的面具和符號。(《德彪西<月光>語譯》)

誠如不少評論家所認為的:如果沒有詩人晚年的自我突破,那麼"彭燕郊"這個名字將只能定格在一個歷時的詩歌流派之中,成為歷史的祭品。然而奇跡是:詩人突圍了,他單槍匹馬從一個文化荒蕪多年後的新啟蒙歲月裏踉踉蹌蹌沖出,雖然這種突圍的悲劇性顯而易見。在短暫的歲月反芻之後,他似乎已超越了籠罩中國新詩近百年之久的困惑與混沌,拖著長長的歷史背影:從魯迅、聞一多、艾青、穆旦到"朦朧"詩群,"後現代主義",從"民間立場"到"知識分子寫作",他的身影躍過脆弱的心靈,秉性膚淺的"代溝"和無謂的紛爭無限地逼近了那個真實的存在。通向"金光"(《混沌初開》)的帷幕在他吞吐歲月的喃喃自語中緩緩拉開。可以說,作為彭燕郊後期詩歌代表作的《混沌初開》也正是彭燕郊人生境界的刻畫。

而此時,詩人的抒情已包蘊於悠長綿遠的思索中了。"現代詩應該是思考的詩而不是抒情的、或不單單是抒情的,甚至可以說是以思考代替抒情的。"[11]但詩人還是避不開情感的紛擾,思索之後仍需情感作出判斷選擇;即便是自為的存在的"人",而他永遠處在變化之中,在時間的流逝中呈現過去的位移。在《混沌初開》中,"人"從不知所由的地面飛升,進入"混沌中無涯際的空曠"後發生蛻變,獲得新生,"從一個夢進入另一個夢","接過歷史撞擊迸發的碎片",然後玩小孩的遊戲,同時向世界發問,最終成為既是自給自足又自取自需的光源。在思索中經過一連串突圍、收複之後,詩人建立了自己理想的烏托邦。在詩裏,詩人用敲擊心瓣的文字營造了近乎完美的人格之境和人生之境:人注定是無拘無束的,自由是人的宿命,人有自由做出選擇,也有自由不作出選擇,人賦予被選擇對象意義。然而事實是:混沌中的人作為對象的人的意義要他人來賦予,同時,混沌之中人來源何處?其最終去向如何?在一個預先設定的永恒運動、純淨單一的混沌世界裏一切都風平浪靜、順理成章。一旦抽開虛擬的基石,理想之塔便轟然崩潰。詩人在營造世界的同時營造了悲劇,在營造悲劇的同時營造了自身。混沌初次開過,就不會有再開的時候,但詩人明白,他在尋找中找到了自己。

海德格爾曾這樣給詩人畫像:"只有那些在世界的黑夜裏擔當著不斷追求真理,追尋人類的終極價值的詩人才是真正的詩人。"也正是這些一個又一個真正的詩人在歷史的幸與不幸的年代裏,高舉火把,越過一片又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原而在眾多的心靈中晝夜歌唱,使詩歌本質在一代又一代人中得以傳遞和延續。而他是這一傳遞的見證者和躬行者。世易時移、詩歌的本質是什麼呢?人的終極價值又是什麼?可解與不可解同樣是一個謎,而詩人本身似乎就是謎底。

"你已來到無涯際的空曠","預見近眼前,期待已成為過去。""你,屬於人類,你卻不了解'人',卻不了解你自己"。"你"的終生漂泊最終在時空錯位中得到展現,過去、現在、未來在這裏相視而笑。

  【注】

  [1] 陳思和:《試論當代文學史(1949-1976)的"潛在寫作"》,載《文學評論》,1999年第6期。在此文中,陳先生把"潛在寫作"界定為特定歷史階段的一個歷時性的概念,但我個人認為:"潛在寫作"應該是一個共時性的概念。任何歷史階段都存在這種"潛在寫作",寫作的目的不同,當然也有其他的原因,即使在資訊更發達的將來,這種寫作也仍然存在。願與對此觀點有異議者進一步探討。

  [2][3][5]:彭燕郊:《論感動》,《和亮亮談詩》,三聯書店1991年版。

  [4][7]:陳立平《在傳統的盡頭--論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可繼承性》(轉引自互聯網)

  [6]關於彭燕郊的生活經歷說法不一,無法看到詳細介紹,略見《當代湖南作家作品·彭燕郊卷》封三《彭燕郊小傳》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8]彭燕郊早年卻關注現代主義這一文學派流派。詳見《和亮亮談詩》,三聯書店,1991年版。

  [9]謝冕:《一顆星亮在無邊--紀念穆旦》,《穆旦詩全集》,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

  [10]唐朝暉:《難忘的花甲詩齡》,《新創作》1999年第6期。

  [11]彭燕郊:《給郭洋生的信》,轉引郭洋生《混沌與超越》,彭燕郊《混沌初開》1996年。

資料引用:http://news.sohu.com/20030605/n256019824.shtml

引申閱讀:彭燕郊作品及研究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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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05 09:03 【udn】 我還找到這個比價!世紀 碎片 語言 回聲比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