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還是醫死     (林鴻基醫師)

小妹紅著眼晴低著頭，向母親輕輕訴說。我好奇的湊過去。小妹說：「昨天晚上，我夢見舅舅，他牽著我的手，到他的墳上，告訴我，他好冷。」母親沉默了半響，說：「過些天，我們到他的墳上去，給他燒些紙錢，紙衣服。」我的心底一陣陣抽緊。

那天中午，舅媽打電話來：「快來，你舅舅不呼吸了。」剛接完生，抓了急救空氣囊，氣管內管、抽痰管、喉頭鏡，顧不得身上的刷手衣未脫，衝進車子，一路飛奔過去。舅舅家在板橋，塞車得厲害，我嚐到所謂「心急如焚」的滋味。天氣是燠熱的，却有一股涼意由我背脊冷起，雙手僵硬又發抖。心悸得厲害，氣喘如牛汗出如漿。

我兩步併作一步，衝進舅舅的房間，却在門口滑了一跤。原本低著頭的表弟抬起頭說：「瞳孔對光已經没反應了。」語調出奇的平靜。也許，對於迎接父親的死亡，眼淚早就流乾了吧！

我撥開舅舅的雙眼，瞳孔已經全然放大。趴在他的胸膛上，我彷彿聽到心跳聲，可是我已無能分辨那是我的心跳還是他的心跳。我分開喉頭鏡，挑起舌頭，想要將氣管內管插入，給他氧氣，卻看到整個喉頭內都是由胃反吐的膽汁，我的心鏗地一沉。我的手，我那受過嚴格訓練熟爛自豪的手，怎麼一直在抖呢？擺了幾次，都無法將內管置入氣管。再也顧不了吸入性肺炎，我將他的頭向後仰，把氣道擺正，將空氣擠壓入他的肺，胸部開始上下起伏，配合護士作心外按摩，按摩五下接者擠壓氣囊一次，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雙手已經麻木，我的眼淚不知何時爬落滿臉，但是舅舅還是慢慢地失去他的體溫，失去他的血色，膚色轉黑肌肉變硬。終於，我身心交瘁地停了下來。

舅媽這時才意識到最親密的丈夫，在經過五年癌魔的啃噬之後，終於離她而去，隨即呼天搶地號啕大哭起來。母親在悲痛中還帶著鎮靜，要表弟將舅舅搬到客廳神明桌前，為他換上硬僵僵的新西裝。我癱在客廳的一角，有種被擊敗的挫敗感與無力感。母親過去將他微張的嘴巴及雙眼閤上，望過去，雖然已經掉落三十幾公斤的體重，舅舅的神情依然英挺安詳。

紙錢燃燒的同時，煙霧開始瀰漫，在一片繚繞中，我突然想起他生前的話：「人早晚要『老』去的，我不願在大醫院被醫生折騰，要去的時候，硬把我救起來，然後多痛苦一陣子，結局還是不能改變。死，我是不怕的，到時候，請你不要救我。」我也記得我艱難的點了頭。一來他說，在職病故可以多領一些憮恤金給妻兒，二來提早結束他的痛苦，我同意他的絕食，並且答應他，若是疼痛難忍時，我會用麻醉止痛藥，讓他在迷迷茫茫中過去。

舅舅的胃一直不好，吃了好久的胃藥一直不見改善，在我屢次勸導下，他鼓起勇氣到市立醫院作胃鏡檢查，那必然是新手的演練，折騰了一下午，這個看過換那個，操作完舅舅說了一句話：「如果要我再作一次，我寧願死。」兩個星期之後去看報告，居然找不到任何資料，醫生建議重作一次，他咬牙切齒恨恨地離開了。

接著一年多，他一直吞服胃藥作症狀治療，到胃部艱痛難忍時，他才又接受第二次的胃鏡檢查。這次檢查却出乎意料之外地輕鬆，他說：「想不到一樣是醫生，操作技術却有天淵之別。」，而檢查結果却也出乎意料之外地嚴重，不管眼觀，切片檢查都指向一個結果：胃癌。

準備了一份厚厚的禮，他接受了胃癌手術，割除下來的胃上面一十多公分的硬塊，而摘除的淋巴腺，十三處中有十二處有癌細胞轉移的情形。這意味著治癒的希望極為渺茫，拖時間罷了。舅舅也在家屬閃閃爍爍的言詞中得知自己的宿命。

我不知癌症病人如何自處，必然哀傷懊惱吧！心理學家告許我們，病人的心路歷程多由否定拒絕到接納認命，最後轉至積極有計劃安排自己有限的餘生，但這畢竟只是空洞的理論。生命進入讀秒的悸怖，就像是風中殘燭，就算是最和熙的柔風，也不堪它的吹拂吧！從一次又一次的呼吸，生命苟延殘喘了下來，喘完了這口氣，是否還有下口氣？過完了今日，也不知是否還有明天？！夜晚抱衾上床，也不知自己是否會就此長睡不起？！生命啊生命，您真是難以啜飲的苦汁。身為一個醫者，送往迎來應是司空見慣之事，我却仍然不太能夠面對他，我很想給他一些溫暖，給他一些同情心，但和他相處，我祇能擠出一些僵硬的笑容，不知說些什麼是好。

作為一個癌症病人，舅舅的毅力算是相當堅強的，在與癌魔搏鬥的五年中，他絕對與醫生合作，每天定時服用抗癌藥物，也接受了幾次癌細胞摘除手術，最後因腸道阻塞造成腹脹嘔吐，再接受小腸栽截除手術。

臨手術前一天，他要表弟載他到坪林釣魚，到達目的地，却因體力不支，只好躺在樹蔭下休息。釣魚是他一生的嗜好，我想，舅舅躺臥地上仰望著蒼穹，大自然是如此美好，流水潺潺鮮魚活跳，充滿了生命力，而他的身軀却是如斯耗弱，表弟又剛長大成人毫無事業基礎，面對這一切，他的心底應該有太多的無奈吧！

死者已矣，可是有時候我不禁會想，如果第一次作胃鏡不要讓三流醫生整得死去活來，如果檢查報告没有遺失，提早一年作胃癌手術，今天的局面是否會改觀？醫護人員一點點小小的漏失，却影響到一個人的生命。在臨床上，我也碰過個性仰鬱的精神病患者，因為醫生講錯了一句話：「如果你天天悶悶不樂，不如死了的好。」而投河自盡，也有已萌死意的病人因為醫生的一句話而回心轉意。醫生醫生，有時可以醫生，有時也可以醫死啊！

表弟這幾年陪著自己的父親走過艱辛的漫漫長路，舅舅的病痛讓他有所啓發，大學畢業之後，考入四年醫學院就讀，準備分擔人間的生老病死。

舅舅已經長眠地下，死後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物腐蟲生我們看得到的，而靈魂是否真的存在？人怕死，主要是對未知的世界產生恐懼。莊子曾打過一個比方：有位少女要入室王宮，因為此去侯門深似海，不禁悲痛萬分，等到享盡榮華富貴，回想以前自己的泣涕恐懼，不禁啞然失笑。人死後，再回想生前的恐懼，是不是也會啞然失笑呢？

舅舅會冷，想必墳間野風朔朔，冷意逼人，我怎麼辦呢？若有靈魂，舅舅，請您入我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