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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28 21:15:33瀏覽594|回應1|推薦2 | |
手術室的夕陽 (林鴻基醫師) 二樓開刀房的蜜斯李又在催了:「院長,病人都準備好了,麻醉醫師也來了,可以開始了。」我的心底一陣緊抽,桌上的病歷重重疊疊,門診病人熙熙攘攘,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時間已超過午後五點半,我快馬加鞭,如秋風掃落葉般,把剩下的病人打發掉,然後直奔樓上。 旋開自來水龍頭,水嘩啦嘩啦沖下,潤濕我的雙臂,沁涼的感覺猛上心頭,我用肘關節擠壓出消毒液,用力揉搓雙手,我慢慢的搓洗,雙手的運作早已成一種機械性的無意識的動作,而意念却在刷手間飛馳起來,水慢慢流淌過我的指隙,我突然覺得青春和歲月,就彷彿和著水一起流失,由洗手台沖刷掉,最近也許是真的老了,體力精力不此從前,又常會發出莫名其妙的感嘆。 我用背部頂開手術室的活動門,雙手虛抱胸前,廻旋入開力房,住院醫師和上刀協助的護士小姐早已就緒,麻醉醫師默默的擠壓空氣囊,控制血壓、調和呼吸,維持生命象徵。我上前拿起手術衣,攤開穿上,由蜜斯李將衣服扯緊繫上,走上開刀者的主位,拿起手術刀,眼睛望向麻醉醫師,他一點頭,我便將按置在病人肌膚上鋒利閃亮的刀片,順勢向下一劃,刀鋒經過,鮮血同時汨汨湧現,刷手的小姐迅速遞過來止血鉗,住院醫師急忙用紗布止血。 室內有些燠熱,空氣相當沈悶,我感覺包裹在層層厚布裡的肌膚,正汨汨的沁著汗,粘答答的很不舒服,蜜斯李大概早看到我額頭油亮亮的汗光,體貼的將冷氣開關一撥,嗡嗡的機械聲音便同時響起,就像成群的飛機猛烈轟炸,汗倒是不流了,心情却被撥弄得更煩躁不安,真的有力不從心之感嗎?切開肌膜,用手指大力分開腹直肌,剪開腹膜,便進入骨盆腔。我伸手入腹腔一探,將子宮抓出,果然在子宮前壁有顆鷄蛋大的肉瘤。和超音波所見完全相同,我用手指挑起子宮附屬器,它們和骨盆壁有些沾黏,但情形並不嚴重。病人已經四十五歲,卵巢的功能已將要退化殆盡,留下這些器官只會遺害無窮,我決定按照計劃,行子宮全切除術及雙側卵巢輸卵管截除術。 腹腔探查完畢,方要用組織剪來剪斷圓韌帶,腦海中突然閃現自己年輕時的孜孜苦學,怯生生的守在助手的位置,對前輩醫師的「放刀」就像大旱之望雲霓,想著想著,手就停頓下來,望了望對面畢恭畢敬的住院醫師,意念飛轉心頭一軟,便將刀炳掉轉頭,置向他的手掌心。他欠了欠身,說了聲:「先生(仙謝),多謝!」眼神閃著感激的神采,我便沐浴在薪火相傳的驕傲中,帶著他走這片醫學的黑森林。告訴他,那裡有陷阱,何處是險境,要有披荆斬棘的抱負,也要有膽大心細的冷靜,配合知識、驅除無知的恐懼,乍看雖多險象環生,但終將順利過關,到達成功的彼岸。 這條路,前輩帶我走過,今天我也要帶領著他,以誠惶誠恐的心情去朝聖,去走一條安全穩當的路,讓前輩的血汗沒有白流。我全神貫注,每一細節都不放過,我卻望見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方法去做,一路輕鬆愉快明朗俐落,熟練而幾近完美,我的心頭湧著嘉許,卻同時為失落的心情籠罩,我真的該交出棒子了嗎?當初自己自醫學院畢業之後,也是在一句句「先生(仙謝),多謝」的聲音中,俯拾前輩放刀的恩澤,藉著病人生動鮮活的軀體,磕頭鞠躬,一點一滴的成長。 手術進行到取出子宮已接近尾聲,我吩咐住院醫師仔細清除血塊及清查出血點,請小姐清點紗布,由住院醫師慢慢關上腹腔縫合皮膚,我先下手術台。捧著切除下來的子宮卵巢輸卵管,踏出房門,拿給等候在外的病人丈夫看,我指著子宮上的瘤塊,說明這是困擾他太太經年月經過多的罪魁禍首,他的神態有幾分驚惶卻有更多的好奇,把眉頭緊皺成難看的波紋,我的心底卻有莫名奇妙的成就感升起。 失血兩百西西,手術過程相當順利,理應順利過關,我想,幾天之後,在晨間例行的查房時,可預見病人容光煥發向我稱謝。身為醫者,最珍貴的樂趣大抵就在此了。和家屬解釋完病情以及開刀的經過,我又回到開刀房,慢慢退除手術衣,心理上就像帶領一群小兵攻克山頭完成任務的班長,神經就像緊繃的弦遽然放鬆,讓我感覺深度的疲憊和愴惶,心境似乎早已垂垂老矣!年紀六十不到,應該是生命中壯麗的春天,我所踢踏出的腳步卻猶如冬天一般老邁。每天早上九點到十二點看門診,中午吃過午餐,偷個時間睡覺,下午二點又繼續門診,到六點才休息,晚上七點又開始,一直看到十點半,經年累月,不舍晝夜,假日也不敢休息,尤其是剛開業的前幾年,整天苦守醫院,操心病人數目少汲汲營營了幾年,病人一多,更是不敢休息,唯恐病人上門找不到醫師,生意會轉清淡,後來開刀數目多了,不願影響門診時間,便將開刀時間排在中午十二點及傍晚六點半,休息的時間越少,經濟倒是漸漸寬裕了。 我的眼睛常佈滿血絲,神情萎靡,加上缺乏運動,身軀就有些腦滿腸肥了,我像一頭拼命賺錢的老牛,好似明天世局就要動盪,經濟又要不景氣,我的精力像是被榨乾,尤其自己是婦產科醫生,半夜既要接生,又要處理急診,真是一根蠟燭兩頭燒,而今,自己像是駐足在風雨飄搖中,挺著枯枝和幾片黃葉,岌岌欲墬的老樹,所賺的真是血汗錢,別人流血,自己流汗。 住院醫師還在一針一針仔細密密的縫合傷口,我坐在小腳櫈上,望著窗外,夕陽的餘暉在不意中溢進開刀房,將房間輝映得澄亮亮的,讓我有一種溫暖的滿足感,掛在窗角的夕陽艷麗而不招搖,圓澄飽滿,像可口誘人的荷包蛋,想到這裡,肚子倒是有些餓了。突然,我驚訝的發現,晚霞不知何時爬上刷手小姐的臉頰,一明一暗,將她消瘦的臉龐襯托得冷靜又安詳,手中一個接一個的步驟,有條不紊,簡捷明快,充滿了成熟女人的智慧,這副圖畫,吸引住我的眼,長久長久,捨不得離開,她的動作都是經由自己的授意,在恍忽之中,她就成了自己身體的延伸。也許這是比妻子還了解自己的女性吧。她十九歲便到醫院來,見她手腳伶俐、作事敏捷,便刻意裁培她上開刀房穿針引線、遞器械,這麼多年來,兩人的默契早已到了舉手投足、天衣無縫的境地。學生輩沒有把握的大手術,自己也是携她同行,和她相處的的時間,恐怕比妻子還多吧? 自己的妻子,成天叨叨唸唸,會的只是坐在櫃檯後面,收錢、包藥罷了,卻又是大權一把抓,每天穿著入時雍容華貴,舉手投足充分流露出作為一個醫生太太的身分和地位。總覺得自己的精力活力都灌注到她身上去了。她的煥發高貴越顯得我齷齪和萎頓。 大學時代,自己也有過一段美麗的戀情,一方面栽進醫學的殿堂,他方面醉心聖哲史懷哲的人道精神,就像右手掌握奧妙的醫術,左手捧著佛陀般慈悲為懷的心,畢業之後,在現實的擠壓下,理想就像泡沫在風中,輕易的被吹散無踪了。史懷哲也在心中無聲無息,偷偷的埋葬掉了。午夜夢廻,擁被呆坐,唏噓不已的是當年女朋友明晃晃的眸子中閃爍的淚光,以及自己揮散不去心頭的陰霾。在携手同行若干年後,我遺下她柔細的小手,驅上前去牽起鎮上仕紳女兒的手,樓房、鉅額陪嫁金一起走向禮堂。多年的觀察,我發現,她是個雍容華貴的醫生太太,卻不是個稱職的妻子,也許,她嫁的是個醫生而不是我吧!女兒的出生,堅持要在美國,懷胎六七月便風塵僕僕千里迢迢辦簽證赴美,在異國的彼端,我的女兒呱呱落地,便又匆忙趕回國,這麼辛苦麻煩,為的只是一張美國出生護照,以及女兒十八歲後的依親權。臺灣的子民在臺灣的土地上生存呼吸,卻擁有著外僑的身分,這是時代的逆流,我的妻子輕易的捲入逆流卻又其樂無窮。 女兒到了入學年齡,堅持要讓她唸美國學校,還說得振振有詞理直氣壯,說本地的課業壓力太大,妨害孩子身心發展,會抹煞創造力。這個小女兒生來好命,出門有朋馳五佰庇護,不知風吹雨打太陽曬的滋味,她無法想像她老爹童年時,赤著雙足頂著烈陽,背著厚重的書包追逐蝴蝶蜻蜓的野趣。太太出門使用信用卡,我在前頭拼死拼活的進財,她卻在背後快樂大方的漏財,又不便說她,怕弄擰了,說出難廳的話來,傷害自己的自尊。 這幾年,大醫院一家家興建起來,勞保制度帶領醫療界走向全民保險,要病人放棄免費醫療轉向私人醫院就醫,真要有相當的吸引力。病人數慢慢的被分散,自已醫院的病人也慢慢減少,相對的開刀數也減退了,縱然如此,還是要整天守著醫院,不能走開,空閒的時間一多,便覺日子難捱,動不動便無端生悶氣。其實自己真正的興趣,還是在大醫院任職,除了臨床診療外,還能兼作研究的工作,但待遇實在過份菲薄,又不願意碰不乾不淨的錢財,也更按捺不住妻子的摧迫,才會狠下心來開業。 這幾年國稅局又像蒼蠅盯死肉般盯得緊,既要斡旋又要應酬,偷偷摸摸作流產手術又是戰戰兢兢,唯恐觸犯法律,覺得自己像是在刀鋒上行走,一不留神便惹禍上身,想要不作墮胎有時又熬不過病家苦苦相求。這些生活的擔子和壓力實在令我喘不過氣來,最近,狠下心來,醫院最近請了一位住院醫師,星期假日也另有代診醫師幫忙,這種休息,是長久以來未曾有的奢侈的享受。
回首前塵往事,我的人生就宛如一個惡夢接著一個惡夢,少年的苦讀,青年的奮鬥,壯年的成就,就像幻燈片一閃一閃在我眼前映現,這麼多年,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過去了,我的生命就在穿梭門診,病房,產房,開刀房當中,一點一滴的流失了,猛一回首,後人已趕上我的脚步,令人心驚,按理說,我的生活既緊湊又充實,忙得昏天暗地不見天日,為什麼我的心頭總有揮散不去的空寂感?人生應該有很多美麗芬芳的景物,就像現在,累癱在開刀房的角落,靜靜的欣賞窗外夕陽的黃暈,這是被我遺棄多時的天空。 住院醫師終於縫完皮膚上最後一針,下了手術台,在夕陽的映照下特別顯得神釆奕奕,飽足的臉龐帶著微笑,他拘謹的捱著我坐下,問我奇怪的問題:「先生(仙謝),成功有什麼秘訣?」是呀,我一家私人醫院,每月生產數達百餘人,大手術二三十,流產手術不計其數,收入豐碩,我的確是很多人心目中成功的典型,也許是他一生努力的方向。但我的心頭在苦笑,我不知我臉上的表情是否僵硬。我很想告訴他成功的況味,才一張口,却望見溫熙的夕陽已開始西斜,我遂搖搖頭帶著微笑輕輕慢慢的闔上雙眼,讓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停留在我的臉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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