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醫師  (註)------合法的謀殺    （林鴻基醫師）

         開刀房裏，總醫師埋頭苦幹，終於縫完最後一針，王思潔的腹皮上整齊的爬著蜈蚣狀的刀痕，刷手小姐遞過來紗布，我仔細的將它蓋上傷口，掀掉層層的消毒被巾，順勢向頭側望去，王思潔的氣管內插著麻醉用的管子，她頭戴的消毒帽鬆散下來，烏黑柔細的黑髮披放在開刀床上，臉頰映著稚嫩少女青春的酡紅，她的手細緻潔白，插著針頭，林格爾溶液慢慢滴入她的血脈，麻醉藥仍在她血液裏流竄，麻醉小姐由靜脈打入解藥，順著她的呼吸擠壓空氣囊，並為她抽取口腔及氣管內的痰液。護士小姐馬上會送她到恢復室，開刀已經結束，不過，王思潔的惡夢才開始。

       我旋轉身，下了手術台，懷著一顆飽受衝擊却依然憤懣盈胸的心，踏出的步履沈重蹣跚，我默默的扯下橡皮手套，退下手術衣，隨手丟向一旁的污衣桶。見我推開手術室大門，那個手足無措的男孩馬上迎接上前來，臉上寫著焦灼，急切的等待我的解釋病情，我的心裏有陣陣人道的催迫，湧著吐露實情的慾望，我的嘴唇欲言又止，終於，保持緘默，然後，我輕輕的說：「這個手術是由王總醫師主刀，我想由他來向你解釋比較仔細，他馬上就會出來。」我的心裏清晰明白，他得到的答案極可能是－子宮外孕，我迅速離開，匆忙的像逃避瘟疫似的。

 恢復室裏，王思潔安詳的躺著，她睡得很沈，甚至發出輕輕的打鼾聲，十八九歲的年齡，蹦蹦跳跳的年紀，等不及身心發育完全，便和男友作下不可愛的糊塗事。當初，絕不會想到可能會終生不孕吧！她睡得像個嬰孩，神情安詳令人不忍。我不知道總醫師如何向她男友－那個二十歲出頭的小男生－解釋，醫界一向缺乏揭發事實的道德勇氣，況且，醫療糾紛一起，不時接受法院的傳喚作證，煩不勝煩，不如讓良心休息，睜著眼睛說假話，秉承醫醫相護的傳統，何況，肇事的醫生還低聲下氣鞠躬作揖，敬請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這位同行哀聲嘆氣，不斷的訴苦，開業是如何難為等等，生意清淡，病人上門一個把握一個，逼不得已，內科醫師也作起墮胎手術來了。深怕這件事會張揚出去，令所有病人絕步。他越說我就越看不起他，就像，總不能因為窮，就搶銀行搶得理直氣壯，安貧樂道的人多的是。把上門的病人視為到口的肥肉，硬要吞嚥下去，無論如何，是有碍醫德的。我很了解他，他的診所便在我們醫院附近，本來是幹內科的，生意不旺，便搖身一變，作起墮胎手術來了，醫學院畢業後，上美國遊玩數月，回國後馬上開業，赫然以留美醫師自稱，從没接受過正規專科醫師的訓練，出過幾次醫療糾紛，生意慘淡到請一個固定的護士小姐也划不來。生意上門，內外婦兒全包，又不能說他胡作非為傷天害理，他可是正規醫學院畢業，持有合格執照的醫師。   

 我也知道，社會有它的黑暗與不平，醫界同樣有它的齷齪面，這是正常的社會現象，祇是，每次面對被摧折蹂躝的生命，我年輕的心就會激盪起來，就會唏噓不已，不肯安然接受事實的心是註定要受折磨的。是不成熟嗎？但即使這種成熟，我也不願。

 王思潔和男友偷嚐禁果初試雲雨之後，沒有馬上懷孕，兩性的吸引讓性行為變成一種習慣，最後，終於還是逃不過未婚懷孕的宿命，這畢竟不是榮宗耀祖的事，大醫院不敢去，急病亂投醫，豈知陰錯陽差，碰上飢不擇食的這位留美老兄。

 我至今猶記得，在急診室檢查王思潔時，內心所受的震撼。病人上檢查台後，輕輕的分開她的兩側大腿，她的小腹緊硬，有強烈的壓痛及回縮痛，有穩定的血壓及作墮胎手術的病史，初擬診斷便假定為子宮穿孔導致的腹膜炎。這種病例司空見慣，平淡而不出奇，問題是，當我的目光接觸到王思潔的子宮頸時，我赫然呆住了，少女圓整平滑的子宮頸被抓得爛爛脆脆，失去原有的形狀，對受過訓練，穩定輕巧的婦產科醫師的手來說，人工流產手術是最基本最簡單的手術。用不同大小的探針，一號接一號，由小而大，慢慢將子宮頸管張開，再用刮匙及鑷子將子宮內容物取出。而王思潔的却是毫無章法，用器械胡夾亂扯了幾十下的結果。當時背脊那種由下往上冒的涼意，以及身體的抖顫，我一想起，即餘悸猶存。

 讓病人漲滿膀胱，超音波小螢幕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王思潔子宮內的胚胎清晰可見，在子宮的後方並沒有積聚的液體，因此，排除掉腹內出血的可能性，臆診越來越像腹膜炎。

 開刀房準備完後，總醫師和我就手術位置，他拿起銳亮的刀片，一路剖進腹腔，這個疤痕將永遠提醒她為這糊塗事所付的代價。將網膜撥弄開來，將腸子往上塞，子宮和卵巢輸卵管便一覽無疑，腹腔內乾乾淨淨，果然沒有腹內出血的現象，仔細查看子宮，果然在子宮後壁下方有一穿破孔，這位留美老兄，居然在子宮肌層內硬生生的打出一條血路來，然後穿破子宮外層，帶著細菌進入腹腔，形成腹膜炎。為了保持子宮的完整，我們一方面嚐試從陰道作子宮刮搔術來終止妊娠，找尋正常的子宮頸管進入子宮腔，他方面由打開的腹腔，以眼觀作引導，探條前後進出不下二十次，不論由各個方向嚐試，探條恒是由穿破孔頂入腹腔，正常的子宮頸管已被搗爛不復存在。迫不得已，祇好切開子宮，用手指挖出胚胎，再縫合上子宮壁，最後，檢查出血，埋入引流管，縫合腹腔。

 王思潔深沉沉睡去之際，臉龐像嬰兒般無邪，她絕不知道，她很可能不能生育了，也許在她和親暱的男友踏入留美醫師的診所的剎那，已決定今天的宿命，而我，站在她的身邊，硬挺著胸膛，讓我年輕的熱情冷卻。我必須保持職業上的緘默，讓別人來告訴她：你是子宮外孕的受難者。她的子宮頸管已失，下回月經來時，沒有出口可以出來，婚後，先生的精子也無從進入子宮腔，到輸卵管和卵子結合。想想，我的年輕的憤怒又緩緩自心中昇起。

 齒冷心寒的時候，也就是搖頭嘆息的時候，在大醫院任職，我們不斷的遇見助產士、密醫、未接受婦產科訓練的其他科醫生搗破子宮的病例，我們的喟嘆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到舒緩？經過漫長十多年促生的優生保健法草案，好不容易敗部復活，卻又重新被擱置，少數立法諸公仍在大放厥詞，發表「流產合法化，有亡國滅種之虞」「有助長性泛濫之虞」諸類的神話，人口品質的優生化和生活品質的精緻化，是社會進步的表徵，我們的法律卻不斷開倒車，正式有經驗的婦產科醫生困囿於法令，不願多作非法的流產手術，驅使一些未婚懷孕的青年男女，轉頭求救於簡陋黑暗的角落，由不合格的人員摧折其生命，加上專科醫師的制度未建立，今天，外科景氣，我開外科診所，明天，心血來潮，作作內科也不錯，如果生意不好，有生意上門，連婦產科也看，像這位留美仁兄，他持的是合格的醫師執業執照，卻睜著眼作能力以外的事，以別人的生命作自己賺錢的源頭，這種傷天害理，算他是合法的謀殺吧。

 正當我凝視著王思潔沉靜安詳的臉龐，她的眼瞼突然張了開來，和我的目光正好相對，一時之間，我的內心又被激發得澎湃不已，因為我知道她和婦產科醫師之間，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惡夢才剛開始，她卻一點都不知道。有一天，也許她百般求子不得之後，她會撫著腹部傷痕悔不當初，也許她會歸諸於偷嚐禁果的宿命吧，祇是便宜了那位留美老兄，逃過了一劫，卻又繼續幹他傷天害理的勾當………。

 註：本文完成於優生保健法通過之前，公視熱門節目「實習醫師」中，有位主角被戲稱為007, 意思他有「殺人執照」(liscence to k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