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驚魂      林鴻基醫師

       夏季的午夜，雖然人聲車聲漸趨寂靜，空氣中仍渙散著熱烘和燠熱，突然破空傳來的急診鈴聲，就像隆隆的坦克夾雜雷霆萬釣之勢，輾過人們的心田，毫無逃避的餘地，白天長時間的問診，夜間又要不定時的起身診療，當初選擇醫生這行業，就早已認命了。

 護士小姐開門讓病患進來，我的意識半醒未醒，仍在神遊太虛，對方是一男一女，夫妻的模樣，我順勢抬頭瞄了一下壁上的鐘，這個時辰，也難怪我如此嗜睡。少婦在診療桌旁坐下，我悶聲不響，右手拉開抽屜，尋找原子筆書寫病歷，等待病人告訴我她不舒服的地方。等了半天不見動靜，我猛一抬頭，卻發現有一把半銹不新的匕首在我眼前晃動，同時，又有一名大漢由門外閃入，手中同樣的持著凶器，由診療桌後望過去，他們的手是穩定的，臉上卻露出無辜悲苦的表情，一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樣子。

在他們亮出傢伙之前，我和他們是醫生和病患及家屬的關係，尤其在深夜裡，我是過度疲憊睡眼惺忪的醫生，心裡以為來求診的，是為病痛所苦急切焦慮的病人，說是基於職業的道德也好，說是害怕醫療糾紛也罷，我拖著蹣跚的步子下樓，現在，兩個持械的暴徒佔據我一樓的門診，探路作幌子的少婦也起身加入他們的行列。這種匕首要在身上鑽個洞是輕而易舉的，尤其刀鋒上染著銹斑，要併發破傷風是極可能的事。

此時，我頸項僵直，睡意全消，全身的血液似乎刹那之間凝固了，有一種冷麻的感覺自我腳底升起。我首先想到的是在樓上酣睡的妻女，因此，我雖手無寸鐵也不打算抵抗。我的情緒夾雜著驚楞、恐慌、失措、卻有更大的憤怒。我自認為，大體上我是個守法的公民，除了勉強可說有時佔國稅局一點小便宜外，平日我也熱心公益，我以自己的體力、時間、知識換取收入，似乎不應該遭受這種遭遇。尤其是歹徒利用醫師服務業的空檔，讓診所半夜開門揖盜，來加以巧取豪奪。時代真的變了，難道說，一個現代化的醫院必須自備武力。就像是警衛、電子眼警報器，警鈴等？想到這裏，我的心沈甸得如鉛塊之隕落，最令人氣窒的是，他們居然露出不得不為的痛苦表情，簡直是在侮辱我的智慧。

       他們開始大肆搜括，翻箱倒櫃穿梭來去，我冷冷的在角落瞪著他們，心中澎湃著壓抑的憤慨，我想，有些醫界朋友漸漸失去他們的愛心耐心，遠離服務人群的理想，變成歛財的機器，或許也是面對現實挫敗感的一種調適吧！就在前幾天，有個開內科的朋友造訪，咬牙切齒的抱怨。有位花枝招展的女郎來到他的診所，先是不疑有他，因為主訴是下腹疼痛，便給予解除痙攣的針劑，豈知一針打入，病人沒來由的大叫下腹劇痛，倒在地上翻滾，隨即有三位彪形大漢出現，肌肉虬結，滿臉橫肉，一口咬定醫院打錯藥，讓病情轉惡。候診的病人見情況不對，紛紛走避，幾位大漢要求將女郎轉往大醫院，而且必須有賠償金，朋友欲趨近檢查，但女郎翻滾有力，不易近身，最後，為息事寧人，終於答應他們的要求。豈知錢一過手，該女郎居然從地上敏健爬起，完好如初。錢錢錢，這阿堵物，有時真是神丹妙藥。

搶匪終於滿意了，離去之前，又來到我跟前，以為不外是恐嚇我不得報警否則對我不利等等，豈知他們忽然在我跟前雙腿一矮，脚膝落地，口中喃喃，大意是今日盤纏用盡，強行「借」錢有所唐突，他日若有餘力，必當本利奉還，請念在他們身不由己，切勿報案等等，令人啼笑皆非。我還是那種感覺，這種鬧劇，侮辱我的智慧。另外，醫院並不是慈善機關，我也不是分贈禮品的聖誕老人，況且，拿著刀刃在我眼前比劃，給我精神的壓力，妻女生命的受威脅等等，誰來給我補償？因此匪徒一走，我馬上報警。

醫院並不是銀行，並不可能常設警衛或防盜設備，除非是大型或中型的綜合醫院，像我們這種小診所，根本不可能有鎮暴防暴的設備。半夜急診能不起來看嗎？把半夜的急診全部推給大型教學醫院也不是辦法？病人也未必肯接受，但是在深夜裡，犧牲睡眠懷著服務的熱忱，卻遭到缺乏盤纏的武林客的「借貸」，涼涼的刀鋒架在脖子上的滋味是任何人也忘不了的，也絕不願再去品嚐。就像把心捧在手上，卻遇上歹人的迎面一刀，再擲向地上踐踏。

       開業醫生多半希望半夜不看急診，但事實上很難作到，妻女驚惶眸子令我心碎，買保險是不是一條較可行的路？或者，向一些有力人士靠攏，藉著武力來報復武力，但如何和他們保持適當的距離呢？還是關門大吉，換個較偏僻的地方開業，但小孩的教育又是一個問題。這些問題在警察到來之前，一直在我腦海裡迴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