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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16 11:24:35瀏覽438|回應0|推薦1 | |
若有任何意外與醫師無涉 (林鴻基醫師) 他握緊拳頭,臉上的肌肉扭曲,硬僵僵地吞下口水,突破用指節猛捶面前的大理石壁,那種肉骨與硬石碰擊的聲音,想來必然是痛澈心肺的感覺。他的臉龐籠罩著蒼茫和黯鬱,然後,他抬頭向上,眨了眨眼,這時,在他眼眶裡盤旋多時的淚水,終於不爭氣的順著眼角,緩緩地淌了下來。這個在他孱弱妻子前堅強的偉丈夫,張著頹敗的眼神,嘆口氣說:「接下來,祇有祈禱了。」 這一幕,他所珍愛的妻子已經看不到了。她躺在手術台上,膀胱裡插著導尿管,雙臂的點滴正汩汩地流,鼻孔裡擺入鼻胃管,嘴內撐著氣管內管。麻醉醫師已經將她驅向無痛無怨的世界吧!婦產科醫生將要剖開她的腹腔,取出八個月大的胎兒,順便檢視在下腹部分,是否她那錐心的刺痛是癌魔的侵噬?她輕弱的話語彷彿在我耳隙廻盪起來:「就是死,也要和它拼拼看。」經過長達數月剜骨錐心的疼痛之後,這短暫的全身麻醉,也是種功德。清醒和疼痛是如影隨形的,很難想像她如斯瘦小的身軀能夠承受這麼大的苦難,就像細小的柳枝在風雨飄搖中搖晃,輕輕一觸就斷了。 我是最怕眼淚的,更何況是男人的淚水。我伸出手,輕輕的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後低下頭,迅速轉身離開。她的話卻馬上襲入我的腦海:「死,這條路,每個人都要走的,我並不怕,我怕的是痛的拖磨。」我的胸臆隨著緊縮,彷彿有股血潮衡向腦部,我有眩暈的感覺。 她第一次躺在產科檢查台上時,那是一副不協調的景觀。她的臉蛋精緻清麗,映著青春少婦的紅頰,她的腹部卻爬著一條既長又扭曲的疤痕,從心窩出發,到肚臍一彎,然後直達恥骨。這麼長的疤,可以讓人將她的內臟搬出腹外整理整理,再塞回去。「骨盆腔裡長了個瘤,開了十幾個小時,主刀的醫生說沒有問題啦!只是左腿沒有知覺。」她邊說邊用力拍她的左腿,一點都不痛的樣子,這時,我注意到她左腿較右腿瘦小,有肌肉萎縮的情形。 她也是個合作的孕婦,有著初為人母的興奮與好奇,「醫生,這樣可不可以?」「醫生,那樣有沒有關係?」 時光就像沙漏一般,常在不知不覺中流瀉了一大堆,平淡的日子一過往,才猛然驚覺又跳過好大一片空白。她開始訴說左腿有刺痛情形時,已經妊娠四個多月了。產科檢查正常,這疼痛,是腫瘤的復發抑是坐骨神經的壓迫?我不斷地在這兩個答案間俳徊。慢慢地,這種疼痛,已經不是治療神經痛的維他命針劑所能緩解了。他們回到建築宏偉的大醫院,再去求助原先開刀的醫生,帶回一根拐杖和一紙建議書:經皮電子神經刺激器。這是種利用電流刺激神經來減少疼痛的裝置。產科學上常利用它作無痛分娩。「可以」我望著這對疲憊憔悴的年輕夫婦點點頭。 他們離去之後,我的心裡湧著太多的喟嘆,電擊能維持多久呢?再來怎麼辦?世間真是公平的嗎?難怪佛家愛把今世的債解釋成前世的孽,如此,受苦受難才比較心安理得。這對小夫妻相濡以沫的情愛,比起在陽光下蹦蹦跳跳的青春男女的愛戀,要來得龐大和包容,我也體會到「愛是恒久的忍耐」的真義。 一個剛過而立的青年,為著事業奔波之外,還是他妻子身體的守護神及心理的標竿。他洗衣作飯擦澡,甚至處理妻子的大小便,他說:「我感受到四方來龐大的壓力,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像陷落在煉獄一般,但我相信諸些挑戰,會讓我更堅強。每當我最沮喪無助的時候,我就會想,我要是倒下去了,她怎麼辦?就趕快去買幾塊麵包充飢,雖然食不知味,我只要是將自己的精神抖擻武裝起來。她的痛沒有停止的時刻,只有大痛和小痛的區別。看她躺在床褥上,輾轉反側哀哀呻吟,你說,我怎麼不發狂?她怕吵醒我,又盡量忍住不叫出聲來。最不能忍的時候,她會吵著要自殺,我叱喝她那是不負責任的想法。但是她的哀號會輕易的把我偽裝出來的自信和堅強擊倒,在心情最最低落恍惚的時候,我也會想,也許讓她早去投胎比較好。」 這時,我也由側面得知,她所割除的瘤居然是惡性的,也就是癌症。我的天,醫生沒告訴他們嗎?他們為什麼老是說,醫生說拿乾淨了,不可能復發?電擊維持沒多久又失效了,每當他睜著爬滿血絲的眼睛來看我時,我就知道,昨晚又是一個掙扎折騰的夜。我會讓我的護士抽好麻醉止痛藥,再赴她家,為他妻子注射。 他又去叩建築宏偉的大醫院的大門,醫生是在彆彆扭扭的情況下讓她住院的,住了十多天,成了醫護人員口中的三朝元老,外科醫師說有胎兒在不便開刀,婦產科醫師堅持到足月才肯動刀,他氣急敗壞的和對方吵了起來,彼此講了很多難聽的話。「我起碼也是唸過書的人,講那些話,實在是很沒水準,他們的原則那麼死硬,堅持足月才能開刀,骨子裡都是在保護自己,不願意負責任。把我們像小狗一樣踢來踢去,醫生是要救人的,他們卻連最起碼的人溺己溺的同情心都沒有,我打從心裡看不起他們。」 從暗示到明示,帶著一條皮下硬脊膜外導管和一大堆重甸甸的麻醉藥,他們出院了。麻醉醫師指示,疼痛難忍時就由導管加藥,我大為詫異,這是多麼需要專業的技術和知識,卻交由家屬來作,大醫院啊大醫院,您真是一床難求啊!可以想像的是,麻醉醫師讓病人帶這麼多麻醉藥回去,是要面臨責難與不諒解的,我為他尊重人性的勇氣感到可佩。 硬脊膜外麻醉藥打了沒一星期,維持時間越來越短,左腿腫得像快流出水來,並且有壞死的現象。在門診,他帶著哽咽的腔調說:「我不是不愛我的孩子,尤其我即將失去我的妻子,這小孩就更顯得珍貴。抱自私的想法,讓太太繼續痛下去,讓小孩子成熟些再開刀,但是太太哀哀在床令我何其不忍,我聽你的話去大醫院,卻到處碰壁,我只好又回來找你,算你比較倒楣好了,請你幫她開刀,我相信,取出胎兒,起碼讓她不像現在這麼痛,大人小孩若有任何意外,也是他們的命,手術志願書要怎麼寫都可以。」講到「大人小孩若有任何意外」,他的聲音變小,神情沮喪得有若鬥敗的公雞。 我慢慢拿起膠凍在他太太腹上塗抺,超音波掃過,胎兒雙頂徑八.0,娃娃是小了些,但存活的機會很大,她的時間不多了,讓娃娃早點出來見她也好,心裡同意他的決定。我也知道它要面臨三個問題,麻藥成癮的問題,肺部成熟的問題,還有一生下來就要失去媽媽,比別人要走更崎嶇的路。 它的明天就像一片雲,不知往何處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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