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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20 12:13:02瀏覽409|回應0|推薦0 | |
午夜的神思 林鴻基醫師 大地一片熟睡,即令台北這個豪華奢靡的夜都市,在這麼深的夜裏,也終於歸於寂靜了。我和我的妻剛踏入夢鄉不久,忽然,電話鈴聲大作,連串吵雜,強灌雙耳,不斷摧打心房,好不容易放鬆的全身筋肉,刹那之間,又痙攣緊張,全部武裝起來,進入備戰狀況,心臟也被激發如心悸之顫動,如小鹿之亂撞,枕在我臂彎裏的晴晴,顯然也被電話吵醒,在我懷裏蠕動起來,躺在娃娃車裏的小強,也被突如其來的電話聲嚇住了,先哭了一聲,然後像是不知所措,停了一下,見四周没什麼反應,又哭了起來,先是秀秀氣氣,繼而越哭越流暢,越哭越大聲,顯示他健康充沛的肺活量。晴晴把頭移離我的懷裏,我用力一撐,翻身下來。接完電話,我轉回身,正好與晴晴相對,她的眼睛一張一合,瞪著前面的黑暗,不說一句話,顯然已經知道我必須立刻趕往醫院,克盡我婦產科醫生的角色和責任。我遂打消和她解釋的念頭,默默穿上外衣,趿上鞋,輕輕帶上門,投入門外的黑暗。 摩托車在無人的街道上奔馳,放肆的響著引擎聲,我加足油門,向醫院緊奔,車子像箭一般射出,風在我身隙颯颯響起,將我的長髮吹將起來,在風中揚呀揚地,我深吸冷冽的空氣醒醒腦,搖晃思緒紛云的腦袋,把晴晴幽怨沈毅的眼神丟在腦後,丟給從我耳邊流蕩過去的風。藉著路旁昏暗的燈光,我望了望錶,時間是四點五十分,窄亂的馬路空無一人,微弱的燈光顯得有氣無力,垃圾安份的躺在兩旁,空氣中有種沈悶的黴味,我加滿油門,讓速度提升,漸漸的,我居然有一種類似犯罪的快感從心底泛開。若非有事在身,午夜駕車奔跑,頂著晶瑩的星星,披著銀白的月光,未嘗不是一件浪漫愉悅的事。我喜歡風把鬢髮撩撥起來在空中起舞的感覺,似乎可以使我沈鬱的心情,暫時得到舒放。 作個婦產科醫生,已經習慣在深夜裏,睜著爬滿血絲的雙眼,拖著蹣跚的步伐,在大地沈沈睡去之際,獨自打開家門,投向門外的黑暗,迎接深夜冰冷刺骨的寒風,祇緣醫院產房內有個新生命呼之欲出,我即將由上帝那裏,經由嬰兒母親的身子,迎接它的到來。我血脈裏流暢的本是熱情洋溢的血,在如斯冰寒的深夜,熱情也在慢慢的冷卻,要熱情也熱情不起來。 知道我是個婦產科醫生的朋友,常常以曖昧的眼光笑笑看我,大抵是我工作的地方是女性最隱密的部份罷了。他們很容易問我一些問題:「看多了會不會影響自己夫妻的生活?」「會不會興趣減低?」我心裏就會嘀咕,夫妻間的情愛本是心靈的契合,而不僅是器官和器官的接觸。很多中國婦女,終其一生不知高潮為何物,祇是陶醉在彼此肌膚滑動的接觸,便由心底泛滿溫馨和安全依賴感,對性生活的需求,便僅於此了,也無所謂滿不滿足。女性對婦產科醫生來說,還是相當具有魅力的,柔美豐滿的曲線令人心跳加倍,婉轉的聲調令人心曠神怡,青春的美麗令人精力充沛,一顰一笑小鳥依人令人目眩神搖,由任何角度看女人都是很可愛的,如畫家手下的生花妙筆,攝影師把握一刹那的美,詩人墨客歌詠的女性更如天馬行空,遐思無限,而婦產科醫生卻是從最不適當,最無美感的角度來接觸女人。一上檢查台,便見病人遮遮掩掩,狀甚痛苦,眉宇深鎖緊皺,及好不容易分開雙腿,再美再令人心折的女人,也成了癱在砧上的一塊肉,活像是實驗室裏待宰的青娃。最不堪的是,很多時候,用鴨嘴(陰道窺視器)置入外觀絕美女人的陰道,卻望見粘答答的白帶,帶著腥臭,順勢而下,讓人有反胃的感覺。這些時候便會埋怨上帝將自己和女人擺得太近了,繼而便有一些迷惘,也不知失落什麼。有人說「人生就宛如你眼前的風景,近看很醜陋,遠看就很美麗了。」內外不一的女人,令人有種美麗的遐思突遭強暴的感覺。 當實習醫生的時候,照例為主治醫師採取病史,問診可以幫主治醫師省卻很多時間,實習醫生可以將病人雜亂無章的敍述化成醫學上的重點。小醫師剛披掛上陣,病人說:「我很久没和先生在一起?」一時没反應過來,現在回想真是大頭。「在一起?在一起?哦!在一起!」然後病人要上檢查台作內診,病人大大方方若無其事在小醫師面前退下裙褲,小醫生神情緊張又不知所措,很想逃離這處境,可是身為一個醫者,職責在身便收起不安的眼神,將眼光投向他處,卻發現醫院中對女性病人的隱密權不堪尊重。設身處地,令人没有安全感。等病人躺定,方才笨拙的戴上手套,有樣學樣,照著主治醫師的方法,依樣劃葫蘆如法泡製一番,我左手中指慢慢滑入病人的陰道,病人的身子可能因脹痛而動了起來,心頭緊張萬分,腦袋卻空空洞洞,右手在病人小腹游移來去東壓西按,而手上的神經卻像暫時被抽空一樣,根本渾若無覺,及至檢查完畢,病人穿戴整齊要求醫師解釋病情,一時為之話塞,良久才支支吾吾道:「嗯!有點發炎。」我便望見病人帶著狐疑的眼光離去,叫我如何告訴她;「除了熱熱的感覺,什麼也不知道。」 醫院中靜脈血管注射,一般都是由實習醫師擔任,一針見血固是皆大歡喜,若是一而再,冷汗便潸潸而下,再而之,便手脚酦軟信心全無,再望見病人嘖聲連連哀聲不斷,更是心慌慌手抖抖。當時,我請教一位前輩醫師,他答得妙,他說:「當你想要完成一件事時,便應該有個信念,這件事必定要完成,其餘的便不用去管它,思慮過多,反而牽牽絆絆,不能成事。在醫學的成長過程中,你會慢慢將自已的感情抽離出來,理智而冷酷的將任務完成。」這些話將我震懾得一愕一愕的。 婦產科前輩一再告示後輩小子,不可和女性病人獨處,檢查女性病人一定要有護士陪伴,一則幫忙病人去除衣物,二則保護醫生。醫學界有個流傳良久的故事:某位婦產科前輩行醫四十年,在退休前夕,有老病人求醫,碰巧護士小姐不在,便單獨診視病人,豈知病人見四下無人,居然動手扯破自已衣褲,高呼強暴奪門而出,令老醫生百口莫辯,賠償巨款不算,一生清譽又付諸流水。 在一陣陣胡思亂想中,摩托車已經將我載到醫院門口,我踏入電梯,直上產房,空曠的走廊響起我達達的跫音,我打了一個哈欠,用力眨眨惺忪的眼睛。待產室中的病人陣痛難忍,呼在搶地,不斷用力擂打牆壁,腕部被敲打得通紅,聲淚俱下,這種哀痛,在很早以前,一度激起我心湖的漣漪,令我內心酸酸澀澀,而今日卻只是產房的即景罷了。病人斗大的汗珠不停的流下,聲嘶力竭,見醫生到來,便低聲下氣,要求行剖腹產馬上終止產程。但我已不是昔日面對病人哀嚎不知所措,想要提供病人我最大的幫助,卻空有知識的無能感的實習醫師了。 我知道,在病人陣痛最是難忍的時候,順應病人要求,開刀將胎兒取出,可以獲得病人最大的感謝,就宛如救拯於水深火熱之中,對醫生而言,也最輕餐省事,縱然有違醫學處理的原則。這個時候,便是醫生把良心擺在水平上秤秤重,所謂的醫德問題了。開刀固是兩廂情願皆大歡喜,醫學上仍然認定這是一種不必要的開刀。因為俟產婦產下胎兒,收復很快,如果經由開刀,又要設上點滴,又要等排氣才能進食,傷口疼痛之難忍亦不比陣痛好多少。 醫護人員和病人的關係也因時代的遞遷而慢慢轉變,常常由早期的尊敬和羨慕轉成妬嫉和敵意,弄得醫病關係相當緊張,就病人立場,自己最親密的人有了病痛就宛如刀口在自己的心坎上剜割,可是四下望去,如果醫護人員在輕鬆談笑,而四處游移來去,無法滿足自己的不安,對醫護人員處理生老病死的麻痺態度,很容易怒從心生,甚而責罵,更有行暴力路線,糾眾以武力報暴。這在現實社會,是屢有所聞。就醫護人員立場,以有限的人手要應付龐大的病人人口壓力,值班醫生一值班便是連續上班三十二小時,縱然今夜的澈夜未眠,隔天還是要硬撐體力上完第二天的八小時白班,醫生是勸人保養身體的,現今的醫療制度卻又是如此戕害身心,令人啼笑皆非。壓力如此的大,分給每個病人的關愛和照顧便很有限了。每個醫生都知道,若能陪在病人身邊,教她深呼吸,和她一起用力,用專業的知識配合溫暖的安慰,可以給她莫大的安全感,事實上作不到。 記憶猶新的是,實習的時候,在加護病房內有位病人垂危,任誰都知道回天乏術,主治醫師便請病人家屬進來,同時我還在一上一下用力為病人作心外按摩,算是了盡醫生的責任。明知不可為,但仍繼續作下去,讓家屬心安,有位同事便是因為不作這種毫無意義的「秀」,家屬即怪以處理不當,至今猶官司纏身訴訟經年。當時主治醫師見我過份賣力,便在我耳邊輕語道:「少年吔!保留點體力,你還要值班,要留些有效的體力照顧其餘的病人。」當醫生和病人的關係日益緊張,醫生不能放開自己好好照料病人,最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處理對病人最好,而是如何保護自己,這豈是病人之福?可是醫療糾紛如此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醫生怎可不戰戰兢兢?醫生一逕保護自己,醫學怎麼進步得起來?似乎在督促醫生拿出醫德今天,病人亦應有相對的「病德」。 有時想想,實在應該心存感謝的,除了醫生之外,誰能如此直接觸摸生命的源流,由上帝的手接過一些小生命,許是一種特定的使命吧。祇是在深夜裏,在無人的街道上踽踽獨行,清冷的風灌滿衣裳,拖曳著不算穩定的腳步,想起妻兒期盼的眼神以及微薄的薪資,我的心底便一片迷惘。 進入產房,產婦已準備就緒,胎兒也蠢蠢欲動,,我先打入局部麻醉藥,用剪刀作會陰切開,腹部一擠壓,配合病人的用力,胎兒便和著鮮血,滲著羊水一併產下,再娩出胎盤,縫合傷口。 我離開產房的時候,天已大亮,有一種責任完成的輕鬆感,忽然覺得餓腸轆轆,便懷念起醫院外熱熱燙燙的豆漿油條,陽光從頂端披灑下來,把我的頭晒的烘烘的,這種亮麗溫暖的感覺,讓我的疲勞一掃而空,莫名其妙高興起來便提起腳跟,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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