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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埸勝算絕少的戰爭 (林鴻基醫師)
2009/02/12 19:00:07瀏覽469|回應0|推薦2

推車的滾輪在地板上迅速滑動,我的身子罩著可笑的手術袍,走道高低起伏,身體也隨著上下頓動,躺在推車上,瞪著天花板上的一盞盞日光燈,漸次的由我眼線裡溜過,心頭突突撲動,腦海裡卻一片空白,運送推車的班長粗魯的運轉,又是急轉彎又是東碰西撞,讓我更覺得自己像是實驗室裡待宰的青蛙,絲毫沒有受到尊重的感覺,回首前塵往事,一陣委屈,眼淚差點滴落下來。終於聽見開刀房電動門自動開啟的聲音。第三度進手術室,心情和前兩次卻絕不相同,第一次是充滿企盼和期望,第二次則是滿含著絕望和無奈,這一次,心情是嚴重的沉落,我感到深度的疲倦。

小時候唸到古人遇蛇咬,毅然壯士斷腕,祇覺十分悲烈豪壯,關聖爺也有割骨療毒的事蹟,這種氣度,令人悠然神往。其實,藉著刀刃,便能完全割除身體上已經敗壞的部分,仍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不知老天爺為何特別垂青於我,婚後第四年,在我剛生完第二個孩子,陰道開始有不規則的點狀出血,分泌物也稍有臭味,和先生房事後會有接觸性出血。在先生的陪伴下,找了附近一家聲譽卓著的婦產科醫院,作了子宮頸抹片檢查及切片檢查,報告回來,我得到的居然是子宮頸癌,老天!我才二十六歲。醫生告訴我,這種病很多是和性關係糜爛,過早開始性生活,男性包皮垢的長期刺激,或是生殖器官疱疹的導因等有關,每一點全都和我扯不上關係。

最可恨的是,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出去,蔓延到陰道上三分之一,我從醫生閃爍的言詞裡聽得出來,存活的希望並不大。我覺得自己就像被推陷於爆炸的礦坑,氧氣慢慢稀薄,呼吸逐漸困難,卻又無法挽回,那種深沉的悲哀像一龐大的黑幕糾纏著我,我即無法反抗亦無能廻避,我癱瘓在地,任癌魔一點一點的啃噬著我,內心漾著超過我所能承受的恐懼,迅速向四肢擴散,我有一種虛軟的感覺。啊!生命如果能重新來過,我當好好安排自己,不會有這麼多不必要的傷情和虛擲,還有我那兩個稚嫩的小孩以及相親相愛的丈夫,骨肉相連的情感和夫婦不變的情愛,我如何割捨的下呢?

時光不停的流淌,雖是心靈的巨變,總還是要適應下來的,心理上的轉變,我也由堅決的拒絕承認事實,到自暴自棄,以至於深沉的無奈,最後終至於面對事實。我開始思索,我應該如何自處,這雖然是未開賽勝負已定的戰爭,我總得在逐漸失敗的過程中,獲取我最大的光榮。

我相當感謝醫生能及早告訴我真相,讓我能保握自己最後的生命,以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不敢奢言這是病人的權利。我也深知目前的醫學教育,在教導醫護人員和癌症病人相處這一方面,仍是荒蕪的沙漠,醫護人員在不知如何處理時,所採取的第一步驟,往往是規避。我甚至也感受到我的主治醫師在告知我癌症之前,他心中所經歷的焦慮和掙扎,冒著被病人親屬責怪的危險,終於告訴我真相,我突然覺得我和醫生之間的關係忽然親近起來。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也許只有他可以給我方向。我知道有部分病人在得知自己患的是莫可挽回的癌症之後,迅速萎化而在短期內死亡。醫生對謀面數次的病人,在選擇告訴與不告訴之間,便需要有充分的勇氣和智慧,包括克服他們自己心理上的障礙。

醫生建議我作根治性子宮切除術,他的理由只有一個,不治療豪無機會,接受治療至少還有一些薄弱的希望。不過,他也讓我知道,有人選擇的方式,是在病情惡化之前,充分利用這一段最後的時光,去作自己喜歡作的事,不願意這段最寶貴也最珍貴的時間浪費在醫院裡,在被癌魔擊倒之前,先被藥物和一連串的治療過程擊倒,所謂選擇人性最後的尊嚴。而所謂的根治性子宮切除術,是把腹腔內女性生殖器,包括子宮、輸卵管、卵巢全部摘除殆盡,再加上掃除骨盆腔內可能侵及的淋巴。也就是意味著,我為了這場勝算絕少的仗,放棄我女性的特徵。

每當望見別人攜子偕夫一副天倫融融的景象,我即泫然欲泣,我自問心地善良守身如玉,自幼在嚴格的家教下長大,老天為何如此待我?天地之間真的很公平嗎?佛家愛把今世的債解釋為前世的孽,那麼今世的受苦受難就會比較心安理得,也涵抱著來世的期待。偏偏我又不易篤信輪迴轉世之說,基督教義則是今世的受苦是一種試煉,來日必在天國獲得補償,但是天國於我,何其遙遠不可期呀!我也不習慣跪將下來向空氣禱告啊!生命實在十分急迫和冷酷,不染上癌症的人無法體會癌症病人的孤寂和絕滅,甚至當我親愛的先生一直以他有力的臂彎謢衛著我,我仍是恒覺孤單。我知道很快的一天,我就要離開先生和孩子,荒山野地黃土一坯,每思及此,頓覺全身森冷,我又不能預期死後的世界,我不禁羨慕起那些有信仰的人,思想的苦悶有出路,精神有所依靠,這是何其的恩寵與福氣啊!

接著,我廣泛的閱讀有關方面的書籍,我知道子宮頸癌末期會造成腸管及尿管的阻塞,病人大抵死於尿毒症。我開始問我自己,生命是什麼,這個千百年來哲學家們不斷思索的大問題,我當然得不到答案。我也學不來那種瀟灑的摒棄治療,享用人生最後時光的態度,我害怕死亡,我的心裡有太多的羈絆。我掛念我的孩子,我很想看著他們長大,我終於依從了醫生的建議,接受了根治性子宮切除術。

在恢復室裡,在麻醉小姐頻頻的催喚「眼睛張開」聲中,在極度的疲倦和虛弱中醒來,眼皮相當沈重,喉嚨裡擺著氣管內管,令我十分難受,想要咳嗽,卻又咳不出來,我的雙臂插著針頭,點滴汨汨的輸灌入我血管內,鼻孔手腕頸旁以及尿道,又分別插著不同的管子,我知道,這是癌魔折磨我的開始。

開完刀,經過長期的調養,體力漸漸恢復,但我完全生存在癌魔的恐怖中,天氣一冷,稍有咳嗽,便擔心癌細胞轉移到肺部,緊張兮兮的要求先生帶我去照X光。先生被我折磨得形容憔悴,最抱歉的是剝奪了小孩歡樂的童年,每當想及有天要遺下這兩個稚子,我便有錐心之痛,當然,刀雖開完,癌細胞卻不停的日夜啃噬著我,吸吮我生命的血肉靈氣。

手術完大約一年後,我的體重迅速減輕,大便的習慣改變,腹部慢慢有積水的現象,我便知道,我和醫生的奮鬥,終究還是敵不過癌魔,經過掃描抺片細胞學等各種檢查,證實癌細胞已經侵犯到我的腸管,讓我便秘,不久之後,因為腸道己經堵塞,為了輸通腸道,祇好在我的下腹造了一個人工肛門,讓大便從腹部出來。這是我第二次的手術。接著,很快的,我的小便量漸漸稀少,兩脇脹痛,全身有種莫可言狀的不舒服,經過檢查,果然血中尿素偏高,兩側輸尿管積水並有雙側水腎的現象,我相當清楚明白,尿毒症離我不遠了。醫生說為了輸散尿液,必須要再在腹部開洞,讓小便流出來,我別無選擇。

早上,護士小姐拿手術袍給我換上,我呆望著鏡中的自己,一頭烏黑亮麗的頭髮早因化學藥物的副作用而脫落將秃,形銷骨立面容枯槁,胸部乾扁,卻又腹大如鼓,我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成熟豐滿榮光煥發的少婦,我是一個活生生的見證,醫學界幾十年來的努力,面對癌魔的肆虐,仍是毫無招架之力。

開力即將開始,躺在手術台上向前望去,無影燈後是白色的天花板,兩旁的牆壁也是白色的,我的心情如死灰般寂靜,卻又突然醒覺,代表純潔的白色,有時也會有壓迫人的悸怖。我的主治醫師走過來,望著我,看了好一會,不發一語,拍了拍我的肩膀,給我一個很生硬的微笑,我很想回他一個較自然的笑容,但麻醉小姐已經將黑黑的氣罩蓋上我的口鼻,輕輕柔柔的在我耳邊說:「現在給你氧氣,你慢慢的大口深呼吸…...」,我感覺右手疼痛,知道她已經開始給我打入安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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