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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07 10:37:09瀏覽557|回應0|推薦4 | |
王小蘭會來到我的診所,主要是對多家醫院的不滿,我這裡不知是她「巡迴看病」的第幾站?經人介紹,她輾轉來此。甫一坐下,便開始埋怨某某醫院的不是,那個醫生收費高昻、診療草率,形同敲榨,這個醫生没有耐心,問話不答。她對醫生真是又恨又無奈,百般不願求醫但卻又必須看醫生。因此,縱是敵意盎然,卻也踏過許多家醫院診所。
追問病史,多日陰道點狀出血、右下腹脹痛,子宮內避孕器在超音波掃瞄下一覽無遺,子宮後面積了一些液體。經由陰道,將子宮後面的液體抽吸出來,果然是不凝固的黑色血液,用單株抗體懷孕試劑檢驗尿液,藍點出現,確是懷孕,但在超音波螢幕上,子宮內又看不到有姙娠的胚囊,腹腔內有出血,診斷「子宮外孕」應該是八九不離十,因為腹腔出血,因此治療之道,唯有開刀止血一途。
要王小蘭開刀豈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她的自覺症狀只是下腹輕微悶痛及陰道點狀出血。我用婉轉曲折的話慢慢向她解釋,從她上揚的嘴角及閃爍的眼神看來,我知道我的話全然失敗。我只好請她先生進來診察室,告訴他:「也許我不是一個說服力很強的人,也許你太太曾經在許多醫生那邊吃過虧,你太太是子宮外孕,這個應該要馬上開刀止血,要不然有生命危險,請你重視這個事實。」他被我誠懇的態度說得有點動容,和太太耳語一陣之後,終於還是說:「林醫生,我們回家觀察看看。」
他們離開的時候,走得那麼堅決,有一種絕不回顧的斷然。我知道王小蘭的腹腔內還在汨汨的流著血,就像打開的水龍頭,一點一點的流失。基於對生命的維護,我打電話給介紹她來的那位太太,請她勸王小蘭去開刀。
第二天,我再請護士打電話給王小蘭,不管她要去那個醫院,一定要馬上開刀。當那種「哦!這樣子」,「是嗎?」等冷冷的回話從線路那頭傳來,讓我覺得我的熱心關懷像是突然被棄置入冰冷的湖裡,我有一種被強暴的感覺。也許打電話催她去開刀就是多餘的,每個人都珍愛自己的生命,就我看來,王小蘭就像帶著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又無視於別人的警告。在她心目中,也許我又是另一個既貪婪又人格卑劣的醫生,胡亂拿病人開刀。也許,她真的對醫生寒了心。
王小蘭昏眩休克倒地之前,那一剎那,心裡不知在想什麼,也許會想到這位熱切的醫生給她的一番話吧! 王小蘭暈倒在浴室裡,全身裸裎,七手八腳被抬往市立醫院,家屬充分體會了驚慌失措的滋味,王小蘭也在鬼門關之前逛了一圈才回來。市立醫院的醫生說了一句話:「在晚半個小時就沒命了。」輸了將近兩千西西的血,除了B型肝炎、梅毒、愛滋病之外,我們對血了解多少呢?血液中有太多醫界不明的成份,也許過幾年,又有一些新的疾病從血液中被找出來。她如果早些開刀,也可免掉輸血感染的危險。當王小蘭斷然掉頭走之時,就決定她今天的宿命。
醫業是服務業,病人來醫院尋求專業的服務,給他們專業的建議外,加入一些人道的關懷是應該的吧!可是,今天,醫生、病人的關係這麼緊張,有擔當的醫生,往往變成在找自己的麻煩。也許,王小蘭真的在我的醫院開了刀的話,會反過來怨恨我胡亂開刀也不一定。
也許,這是層次問題,層次高的人經人輕輕點化,便遽然提升;有些人卻是不見棺材不流淚,必須經過摔倒、流血、結疤才會學習成長。就像見刀鋒銳利,聰明人便會躲避,有些人卻要經過刀鋒剜及肉骨,才會覺得疼痛的真實。
昔日,王小蘭絕裙而去,把我視為江湖騙子之時,我的感覺是無奈與惶恐交雜的。我無意自比神明,只是當耶和華向眾生呼喊:「信,信得救」之時,也有許多人棄絕祂而去。以前,總認為神的愛應該是無限的包容,包括暫時的不信與棄絕,若非如此,祂的愛便是狹窄而又有條件的。當王小蘭掉頭就走之時,我體會到那種孤獨與寂寞,原來得救與不得救與神無關,完全是自己的選擇。
「林醫生,以後我有什麼問題都會來你這邊看,當初,我實在不相信我會子宮外孕。」我望著她因失血過多,而異樣蒼白的臉龐,回想她當初的斷然,我的惶恐與急切,變得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我還是我啊!祇是在王小蘭心中,我已經由小卒變成巨人。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我是值得磕頭膜拜的神明,在另一些人的心目中,我可能變成避之如蛇蠍的劣醫,我還是我啊!
社會急速工業化,功利主義抬頭,這個國家的意識型態要往那裡走呢?我們已經吝於付出愛心,只因為有人利用你的愛心來欺騙你;經濟快速成長,外匯存底已經到了一個令人妒忌的數目,人與人之間卻變得越來越不信任。消費主義意識抬頭,自我保護的色彩便越濃烈,病人要保護自己,醫生也要保護自己。誰也不願為別人冒險,寧願錯殺九十九也不願冒百分之一的險,因此,不必要的刀增多了,醫生變得沒有擔當,病人動不動要告醫生,而中華民國的醫療糾紛是以刑法來侍候醫生而非民事。
小學生遠足,校方能免則免,不能免則帶往像公園等單調但是安全的地區,君不見有老師帶領小學生去嬉水,小學生溺斃,學生家長要求鉅額賠償金,老師負擔不起寧願坐牢的例子!
我常想,醫生和病人的關係,應該就像荷葉托著露珠,陽光一來,便揮發不見。醫生盡力呵護病人,讓病人健康出門,若有人力無法避免的錯失,也請病人諒解醫生,但,這畢竟是一個理想,一個越來越遠的理想。那麼,就像山和雲吧,有蓊鬱的山再配上柔軟潔白的浮雲片片,才構成和諧絕美的風景;不要像矛和盾,彼此攻伐,大家都難過。病人懷抱著「被害妄想」,醫生猛賺著黑心錢,那是多麼可怕的世界。
我從大醫院來,從大醫院到小診所,如果你問我,今天醫德在那裡,我會說,醫德在自己的心中。學校醫學倫理教育應該加強,消費團體也應該教導病人有適當的「病德」。
作為一個醫療網中最沒地位的開業醫生,就像一個和尚守住一個廟,動輒得咎,要付出數倍的精力與時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外祖父曾提及他那個年代,家人病痛,差人至診所敲門,醫生手提往診包,冒著寒風暴雨,為人解除病痛,看完病,患家熱壺茶,或者煮個小點心請醫生驅寒,那也許是個落伍的時代,卻是個溫馨的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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