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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04 19:38:23瀏覽461|回應0|推薦4 | |
折翼的天使 (林鴻基醫師) 「如果是女的,我就要拿掉。」 她的口氣那麼輕鬆,一種讓我無法接納的輕鬆。當然,我的人生觀與她的決定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只是,我們所談的是「生命」,生命即令不是種恩寵,也有他的尊嚴。他的語氣卻讓我想到像「老板,來碗牛肉麵,不要擺蔥。」那麼輕鬆平淡。 王意鳯已經忘了她那段不孕症的往事嗎?那段量度著基礎體溫表、吃排卵藥、接受輸卵管通氣,以及像公事般的和先生行房的往事。還有,在腹部挖個小洞,作腹腔鏡檢查,這些都忘了嗎?記憶也許會漸漸消褪,腹上疤痕可是恒久的啊!人是不容易滿足的,不孕的時候,遍尋名醫,散盡無數的金錢與精力,但求有孕。 她的焦慮,她的惶恐都還像昨日的事,依稀在目,她也趕上試管嬰兒的熱潮,作了幾次試管嬰兒計劃,也都没有消息,在她最最心灰意冷的時候,她曾說過:「上天如果能夠給我一個小孩,我願意用任何代價去交換。」最諷刺的是,在她信心全無停止求醫的時候,她居然懷孕了,她的懷孕,把大部份醫生的處理,包括試管嬰兒在內,打成笑柄。 王意鳯生了一個女兒,產後,也没有特別注意避孕,意外地她又懷了第二胎,她也知道,懷孕兩個月,可以利用「絨毛採檢」的方法,來偵測男女,命運對王意鳯來說,就彷彿是頑皮的精靈,好像子嗣的大門一開,兒女就一個個跟著來。 將陰道子宮頸消毒乾淨,我輕輕的將細吸管滑進王意鳯的子宮腔,胎兒在超音波螢幕裡清晰可辦,胎兒心臟突突地跳,我轉動細吸管的角度,將細吸管的尖端轉向絨毛聚集多的地方,左手固定抽吸針筒,右手將內外拉引,吸管慢慢退出子宮腔,我彷彿聽到「倏」的一聲,針筒內己有部份血及組織,將它注入裝有培養物的試管,醫檢師向我點點頭,表示檢體足夠。我望了望躺在檢診台上的王意鳯,「痛不痛?」她搖搖頭,卻也緊閉著雙唇,全身僵硬。 圓滿的結局多半是連續劇的安排,給觀眾一個不實在的滿足。十三天之後,報告回來了,四十六XX,女生,染色體一切正常。想了幾分鐘,我拿起話筒,直撥她家。 「林醫師,我跟你約個時間,星期六我去拿掉。」沉默了幾分鐘她說。 「絨毛採檢」,也有圓滿的時候,有個四十四歲的孕婦,姙娠第五胎,已經連生四女,二個多月時來檢驗,老蚌生的珠竟然是男生,臨盆時歡天喜地,為了迎接這個小兒子,將眾姐姐趕成一個房間,另闢一間雅室,裝上冷氣,油漆裝璜,因為他是小王子,是眾人捧在心上的寶貝,這個結局,很圓滿也很荒謬。 星期六轉眼即到,王意鳯來了。 作人工流產之前,我有再用超音波掃描腹部的習慣,發現胎兒的頭、軀幹,四肢清晰可辨,心臟更是理直氣壯的跳著。不知道什麼樣的心理因素,我強要王意鳯看超音波顯影,「你看,這是頭,這個是身體,向上揮舞的是手脚;還有,你看,心臟正有力的跳著。」轉過頭,卻發現王意鳯雙眼直盯著天花板,淚水從她的眼角緩緩流下,我知道我已成功地傷害了她。她坐起身,默然不語,護士小姐遞給她幾張衛生紙,給她擦淚。 「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不用了。」 血水滴下的時候,我有一種空茫的感覺,器械夾過,我彷彿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肉塊胎盤順流而下,我的內心也一陣陣刺痛。麻醉藥掩蓋過王意鳯的意識,她甚至有輕微的打呼聲。如果它是男的,它可能就像小天使一般,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是那種穿著純白衣裳,背負翅膀,頭頂燦爛光環,伴著叮叮噹噹的音樂,到處惹人憐愛的小天使;而我面前這堆折肢斷腿的血水,只能算個折翼的天使,只因為他不是男的。 子宮腔越來越窄,越來越緊,手術也將近尾聲,王意鳳已然沉沉睡去。我的思緒卻像乘著風的紙鳶,飛馳起來,線有多長,紙鳶就可飛得多高。婦產科醫生有時迎接生命,有時終結生命,時光飛逝,在送往迎來之間,總希望能把握住一些不變的感覺。 女子懷孕,在現代的社會裏,已經都不是「有喜」的了。如果胎兒有畸型的可能,基於優生學的顧慮,我會很高興、很愉快的幫助病人中止懷孕;而王意鳯懷的這個女生,染色體排列成正常漂亮的圖形,它不能生下來,只因為它是女的。重男輕女主要源自於對生命的不安全感,這種人心的弱點還要延續多少年?同為炎黃子孫的大陸人民,因為共產政權推行一胎化,便有將第一胎女生,扔到河裏溺死的情形。因為,若只能生一個,就要是男的。 那些被終絕生命的嬰孩何去何從呢?部份科學家宣稱,可以利用科利安相機拍攝到嬰靈,那是些一團團模糊的光。東鄰日本的作法更合乎人性,女性接受人工流產之後,到寺廟裏設個牌位,平時請僧侶供奉超渡,自己到了每年固定的時候再前去贖罪。如果真有嬰靈,我的手術室空中,是否凝聚了無數怨氣?我的雙手便是染滿了血腥;想到這裏,令人不寒而慄,我毋寧相信根本没有嬰靈這回事。人工流產,可能解決了一些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問題,卻引發更多宗教與哲學的沉思。 大家都說這個知識爆炸的時代,科學一日千里,肉體的病痛我們可以交給儀器、交給藥物,而心靈的孤寂要導向何方呢?懷的是男生,它便是萬方豔羡的寶貝,懷的是女生,便成了我垃圾袋裏肢離破碎的血塊,這種心理的死角、信仰的盲點還要存在多久呢? 作為一個醫生,理論上提供技術的協助,應該站在一個較超然、理智的立場,不應與病人的情緒糾結,只是那種慣見生老病死之後的淡漠,我實在不能也不願。 王意鳯已經整理好服裝,張著一張蒼白缺血的臉向我致謝道別,門診的空氣燠悶,卻突然有一種冷冷酸酸的感覺走過我的心裏。「爸爸,媽媽是不是來這裏生娃娃?」小女生睜著亮汪汪的眸子問道。「媽媽把妹妹寄在伯伯這邊,等妹妹長大再來抱回去,好不好?」 我翻開優生保健法,第三章第九條第六款:「因懷孕或生產,將影響其心理健康或家庭生活者。」 她走了,卻丟給我一個胡亂思想的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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