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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鵝大夫醫案報告: 子宮頸閉鎖不全一例(林鴻基醫師)
2009/02/06 18:24:48瀏覽2555|回應1|推薦0

陰寒的夜,甫自手術台上撤退下來,棉被猶未溫熱,催人心肺的對講機又胡亂作響,令人喟歎。猛然一推,棉被便頹然萎退腳邊,這麼意氣,也不知和誰生氣。上半身頓時暴露在冰寒的空氣中,有種凝僵的感覺。

「林醫師,樓下有急診。」密司李的聲音是小心溫和而帶著莫名其妙的同情,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用充滿歉意的眼神看我,我又不是受苦受難的獅子,稍被觸怒,動輒張牙舞爪。醫學是我自選的路,忙碌是我的宿命,就算她具有人溺己溺的溫情吧!

妊娠四個多月,下腹劇痛,陰道大量出血,是個流產的病例?病人臉色蒼白,外觀嬴弱,直挺挺的躺在急診室的推車上,意識尚清醒。檢查室外,病人的婆婆張皇失措的神情溢於言表,來回不停的四處走動,和徘徊產房外等候太太生產而猛踱方步的先生沒有兩樣。

問過病史,這個二十六歲的孕婦,第三次懷孕,前兩胎也是在四個多月時發生流產的現象,而且每次都是先破水後小腹劇痛,爾後引發流產。單從病史,就可以判定病人習慣性流產的原因是-子宮閉鎖不全。她連續流產二次,對第三次懷孕就越發小心。兩天前陰道開始有點狀出血的情形,小腹悶痛了四五天,好心的婆婆連忙從中藥店抓回幾帖安胎藥,又燉又熬,知道味道不甚可口,還好言相勸媳婦勉強吞服,幾帖藥下去,出血量似乎減少,下腹疼痛也減輕許多,這下才寬下心來。

這天夜裡,凌晨一過,病人被突發性的下腹劇痛疼醒,感覺下身濕濕黏黏,亮燈一望,紅鮮鮮的血灘在棉被上好不嚇人,心理一慌,害怕又要小產,趕忙攔了輛計程車,直奔醫院急診處。

我連忙請護士小姐扶病人上檢查台,姿勢一擺正,便看到外陰部所墊的衛生棉,已經被血跡浸潤溼透,出血還在繼續,滴滴鮮血不住的淌落。我輕輕的將鴨嘴(陰道窺視器)擺入陰道,一團大血塊便噗然掉落出來。大約有七八十西西之多。再將無菌手套戴上左手,作陰道內診,右手則持胎心音探測器,由病人的小腹四處尋找胎心音。忽然感覺左手食指中指在子宮頸外觸及一團組織,我便用兩手夾住,順勢將它慢慢引出,心想,是塊胎盤組織吧!夾出一看,赫然是長不足十公分,卻是有形有狀有模有樣的胎兒,在我指尖晃盪。我的心同時緊縮成團,胸部一陣陣抽動起來。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慢慢的將它呼出,希望藉由呼吸,來舒放我胸中的鬱結。多年來臨床陶冶和訓練,仍然無法使我面對生命的消失,保持職業化的超然和冷靜。我離那種見死不動心見血不動情的層次太遠了。

「醫生,要不要緊?」。「胎兒已經小產了」我面色凝重的說。「醫生,請你一定要幫忙,用最貴的藥。花多少錢都沒關係,我已經連續流產兩次了,求求你!」。我開始搖頭的同時,她的眼神湧著潮濕,閃著晶瑩的淚光,眼淚在眼眶中打轉,終於沒有落下。面對病人的哀傷,我有些慌張,卻無言以對。

對局外人而言,醫學是神秘而浩瀚的,病人常因無依無助而引發無知的恐懼感,而很容易把醫生當生在暴風雨中航行的指針,就像燈塔,是船隻的守護神。醫學卻是有限而非無垠的,溺水的人拼命猛抓的常常是浮萍。醫生不是全能的神,我也不是皈依上帝的子民,不習慣跪下來向空氣禱告。

婆婆一聽安胎無望便開始訴說,一定是隔壁人家修房子時,釘鐵釘太大聲而動了胎氣,面對這位年高德劭的長者,我不知如何告訴她,還是沈默是金了。

等病人情緒穩定,我便開始向她解釋病情。

正常懷孕的子宮頸是閉鎖而非開放的,子宮頸閉鎖不全,顧名思義,子宮頸是張開而不是鎖住的,俟胎兒日漸長大,由於重力的壓迫,便經由疏鬆的子宮頸流產。子宮頸閉鎖不全多半發生在第二個三月期,也就是四個多月的時候。它是習慣性流產(流產超過三次以上)的主因之一。治療的方法很簡單,在懷孕的四個月初,作預防性的子宮頸紮緊縫合,俟胎兒成熟,再剪斷縫線,讓胎兒由陰道分娩或經由腹部作剖腹產。對已經流產的子宮,必須即時取出它內容物,讓子宮收縮,才能有效止血。換句話說,必須緊急行刮宮手術。

這是個最基本的小手術,讓病人在麻醉下,伸入胎盤鉗取出子宮內滯留物,再用刮匙刮除乾淨,最後輔以宮縮劑便成。每個婦產科醫師都算不清自己曾經作過幾次的刮宮手術。如果每個人頭上三尺都有神明守護,婦產科醫師的頭上很可能便有怨氣凝結而成的烏雲。

麻醉藥慢慢的推入病人血管,病人逐漸失去知覺,我拿起器械,準備在最短期間內,將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小手術完成。手術尚未開始,忽地,病人張開的雙腿晃動起來,腹部上下鼓脹,喉頭格格作響,口吐白沫,眼球上吊,施即嘴唇因缺氧而轉成紫黑色,情況危急!麻醉小姐看情況不對,已經先用氧氣罩,將空氣擠入病人肺部,動作熟練俐落,我迅速由血管打入各類急救藥物,心想,真不行,祇得由氣管內插入管子,用人工呼吸器助其呼吸。折騰半天,努力沒有白費,病人唇色回轉,呼吸心跳血壓慢慢恢復正常。這時,我才把悶在胸中的一口氣,長長慢慢的吐出。回到病人腳端,把刮宮手術迅速作完。面對這個特意體質對麻醉藥發生不良反應的病例,左思右想,突然一股涼意自背脊冷起,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伸手觸摸胸背,裡衣盡濕。

麻藥病人驅往一個未知而茫茫的世界,絕大多數地人完整無恙的歸來,少數人走向叉路,因腦性麻痺,變成白癡,還有一部分人,是一去不復返的。欣慰地是,我們總算在她完全離開之前,硬是將她拉扯回來。我們一直守著病人,十幾二十分鐘之後,病人終於悠然醒轉過來,神情疲倦而安詳,我再一次檢查她的生命徵象,血壓呼吸心跳都相當穩定,胸部聽診也沒有雜音,無吸入性肺炎之虞。我靜靜的望著她,突然覺得自己和這個病人心理上好接近,祇是我不知如何告訴她,剛從鬼門關歸返,循著病人的臉往上看,是麻醉小姐嚴肅而凝重的臉龐,這個可敬可愛的夥伴,眉宇雖仍深鎖,但已開始舒放。在這小手術房內,心力交瘁的,不只是癱在手術台上的那個病人。麻醉小姐發現我在看她,對我苦然一笑,我亦無言以對。

走出手術室,告訴病人婆婆剛才發生的事以及一切經過情形,豈知回報的卻是:「這種手術不是很簡單嗎?怎麼把我們弄成這樣?」說完,偏過頭去問護士小姐:「是不是這位醫生比較沒經驗?」一臉的忿忿然。我一聽,鼻子突然酸酸癢癢,打了一個噴嚏!手術前她那些打躬作揖無依無助的情景,卻同時不適時的浮現我眼前,歷歷在目。

我迅速離開,心裡忍不住嘀咕,就是你這種人,讓醫生的愛心耐心降到零點,學生時代最不喜歡前輩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每個病人都是潛在的敵人,你要先學會保護自己,然後才是救人。」閃過我心裡,向我耀武揚威。

走過微雨的學校操場,月光朦朧幾不可見,我沙沙的跫音,拖曳過午夜的長廊,響在我耳際,鞭在我的心裡。這時,如果有清越的笛音劃空傳來,或是琮琮的箏音如流水溢放,那便是一帖涼涼的藥,敷在我心版上,使我挺直腰,向前驅步。

打起精神,漫漫長夜才開始。

( 知識學習科學百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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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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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九月
無奈的感同身受
2009/06/28 03:53

企鵝醫師您好~

                         相信您是位專業且敬業好醫師;

                         您寫的文章字句透露病人的痛楚與憂傷,T剎那的感動與心疼,彷彿深入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