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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05 16:37:56瀏覽451|回應0|推薦1 | |
「林醫師,可不可以給它打一針?」 李惠惠的先生囁囁地說。李惠惠一臉陰鬱,雙眼空盪盪地兀自出神。他們很清楚,他們是在要求什麼,他們要求醫生用劇藥來結束自己親生骨肉的生命。 我的胸臆之間有股熱滾滾的不安頓時喧騰起來。我所接受的醫學教育,是維謢與搶救生命的訓練,包括畸形兒。決定生死,是上帝的事,絕不是醫生的權利。終絕生命,更是一種違法的行為。 李惠惠懷抱中的嬰兒,正沈沈地酣睡。對它而言,生命實在是一趟錯誤的旅程。病歷表上清楚地記載著它的諸多畸形:雙耳異常,外陰過小,性別不明,左足嚴重內翻,左臉顏面神經麻痺。出生後轉送大醫院作進一步檢查,又多找出了許多項異常,像先天性心臟病,隱睪症、白內障等。 李惠惠懷胎十月,再經過十數小時痛澈心肺的陣痛後,終於將胎兒排送出來。她所期待的,不是沾著血跡,全身嫩紅,揮舞著四肢、帶著宏亮哭聲的小可愛,卻是個帶著諸多異常的畸形兒。甫一出生,護士便忙著抽取痰液,卻不見它有受刺激的反應,膚色很快轉紫變黑。急忙拍打它的雙腳跟,它的臉上開始有反應,嘴巴卻不張開。臉部肌肉的牽動多在右半邊,因此形成一個很奇怪的表情,當時,我心中想到的,是「邪惡」這兩個字。眼見情況十分危急,我便順手插入氣管內管展開急救,把氧氣經由空氣囊擠入它的肺部,折騰了許久之後,情況才穩定下來。然後,我仔細察看這個新生兒,原來它之所以有那種特異的臉部表情,是因為左臉顏面神經麻痺的關係。 離開產房,在保溫箱內觀察了一陣子,情況仍然時好時壞,我便安排它轉往大醫院作進一步的檢查與處置。宣佈新生兒是畸形兒時,我像個心虛的法官,語氣居然支支吾吾。李惠惠的先生有著毫無心理準備的錯愕,以及六神無主的慌亂,而李惠惠,先是哀痛欲絕,繼而神情木然,像被抽出靈魂的軀殼。生命如果是上帝的恩賜,像這麼一個品管低劣的失敗作品,真讓人懷疑它的用意何再! 在大醫院作進一步的處理,錢財像流水一般迅速地流失,沒多久,李惠惠的家庭經濟便陷入困境。由於這是個相當特殊的病例,院方傳話下來,只要家屬肯在嬰兒死後捐出屍體,便可以「學術免費」的方式,給予全額的補助。李惠惠的先生斷然拒絕了,為了「全屍」的理由。 當李惠惠的家庭經濟再也掙不下去時,他們便辦理「自動出院」了,回家之後,在李惠惠悉心照顧之下,嬰兒居然漸漸長大了。有時,愛心與耐心的照顧,比正規的醫療護理,效果要來得神奇。李惠惠夫妻也再這段時間內冷靜下來,理智的思索一些現實的問題。因此,當他們出現在我的門診時,內心想必已然經歷多番的煎熬與激盪。 「林醫師,可不可以給它打一針?」他們說。 這句話,就像一把利刃剜進我的心。 當然不能。也許,當初不要救它就好了。當它前腳已踏入鬼門關時,我不應該將它硬生生地扯回來。讓李惠惠散盡家財之後,在骨肉親情轉變成無望的負擔之後,再將它推陷回去。可是,我祇是一個醫生,我的職責便是捨救生命。當面對一個逐漸失去體溫的軀體時,我一定盡全力搶救它的生命,那是接受醫學教育的反射動作,我無暇也無能去思索我的處理是否會將家屬推陷於困境之中,我也不能因為它是個畸形兒,就讓自己的急救動作較為遲緩。 作為一個婦產科醫師,也不知道急救過多少體重僅幾百公克的小小早產兒,然後置入加護病房保溫箱中,帶著呼吸器生活。而每日萬餘元的醫療費,不知拖跨了多少原本小康的家庭。最後,千金散盡,拔掉呼吸器,辦理「自動出院」,讓嬰兒在醫院外死亡。如果追溯回去,當初的搶救,後來的白忙一場,似乎變得沒有意義。就這點而言,醫生是不是種很矯情的行業?據聞數十年前,山胞婦女產子之後,會將新生兒抱往寒冽的河流中沖洗,能經歷冰寒試煉的新生兒,才是大自然撿選的強者。醫療的進步使新生兒的死亡率大為降低,卻帶來一些社會問題,像腦性麻痺兒不斷地增加,己經如同植物人的因境,讓家庭帶來無望而又長期的折磨。 李惠惠夫婦帶著失望的表情,踩著蹣跚的步伐離去了。臘月的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拖曳著長長的,我站在門診大門的玻璃後面,回想他們臉上那種受苦的表情,內心有一陣陣的激動昇起。喉嚨裡有種類似酒醉惡吐後的乾渴,突然希冀能下個嘩啦嘩啦的西北雨,將我胸中的鬱結沖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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