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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竄在血液裡的玫瑰 (林鴻基醫師)
2009/03/04 00:13:03瀏覽611|回應0|推薦4

流竄在血液裡的玫瑰       (林鴻基醫師)

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少婦。

她的美麗在於她的「得體」。烏黑中分的長髮順著頭額披放下來,臉部以黑色的髮作為背景,五官深遂顯得輪廓分明。全身包裹在剪裁合身的衣服裡面,坐姿端莊優雅,語調輕緩柔軟,沒有青澀少女的俏麗,卻有著成熟女性飽滿柔美的風韻,全身散發著令人目眩的魅力!

        把齷齪骯髒的性病和她的美麗聯在一起,感覺上實在有些不堪。但從她敞開的胸前,細碎的紅斑散佈在白皙的肌膚上,加上一些病史,我所接受的醫學訓練,讓我作了「梅毒」的臆診。

  每個生過兩個女兒的母親,都希望第三胎能生個男生,她也不例外。「林醫師,除了絨毛採檢能夠提早知道胎兒性別之外,有沒有比較積極主動的方法?」她急切的問。

「你可以試試精蟲分離,如果授孕成功,有八成以上的機會。」

我將無菌的杯子給她先生帶回家採集精液,一來可以避免尷尬,二來我也不太願意這種屬於限制級的過程,在我的病房演出。將生男孩的Y精子與生女孩的X精子分離開來,再配合量度基礎體溫表,利用超音波觀察卵泡的成長,分析子宮頸的分泌物,在接近排卵日的時候,將較易生男孩的精蟲,直接注入子宮腔。前後努力了幾回,終於懷孕了。眼巴巴等到妊娠第八週,急忙作絨毛採檢,兩星期不到,報告回來:四十六XY,染色體正常,男生。我依稀記得他倆夫婦興奮的合不攏嘴,我也分享了他們的喜悅,在醫生與病患關係如此緊張的當今社會,我有短暫的成就感,讓我覺得,行醫仍是一種不錯的行業。

驗血報告回來了,我的臆診成了確定的事實。

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坐姿依然端莊優雅,我望見她的眼眶湧現晶瑩的淚光,然後她慢慢的低下頭,把臉龐埋在手掌裡,肩膀開始一陣陣抽動,卻始終沒發出一絲聲音來。

「想哭就哭出來吧!」護士小姐遞給她幾張衛生紙,輕拍她的背說道。

美麗女人的眼淚,固然令人聳動,讓我體會「鐵石心腸也會溶化」的氣氛,不知女人的武器是她的眼淚還是她的美麗?她的美麗可以令人目眩,輕易征服我的眼睛,卻依然不能保證她丈夫的不出軌。

她的丈夫西裝畢挺衣彩光鮮,站立一旁默默無語。

半嚮之後,她抬起頭來,臉上掛著淚痕,面部表情轉為堅定,她斷然的說:「我要把小孩拿掉。」她要把他們長期努力,終於開花結果的「結晶」拿掉

「懷孕早期,在梅毒螺旋菌還沒有穿過胎盤之前,我們可以利用抗生素來殺死病菌,胎兒應該不會受到梅毒感染。」我急忙提醒她。「再者,你現在心情不好,不要太快下決定。」

我說了一大堆醫學和非醫學的理由,都沒能說服她。

最後,「反正我不會幫你作!」我有些任性起來了。

幾天之後,我便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直到有一天:「林醫師,日本打來的國際電話。」護士小姐把話筒傳遞給我。

我一聽就認出她輕緩柔美的聲音。

「我請日本醫生把小孩子拿掉了。」她的語調仍是一貫平緩,我的胸部卻像是受到撞擊,內心一陣翻攪。

「在等檢驗報告的時候,我不斷的在作惡夢。」「我覺得我的血是有毒的,是骯髒的。」 「我突然極端厭惡自己的身體,我覺得它是不潔的,是腐敗的。」「林醫師,你又告訴我,治療好之後,只要驗血還可以知道以前得過梅毒,這梅毒將成為我終身的烙記。」「我相信你所說的,只要治療好,孩子不會受到影響,但是我無法在這種情況下生孩子,我沒辦法說服我自己。」 「我一向是最愛乾淨的,我是一個安份的妻子,我一直覺得我把自己的角色扮演的很稱職。」「我憎恨我的先生,我以為他是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她侃侃而談,似乎忘了這是國際電話。

「我有深沉的悲哀。」「我對人性失去了信心。」她下了結論,她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空空洞洞的。

我掛回電話,冷氣的強度並不強,卻讓我哆嗦起來。處理這個個案,就醫師的立場,我作的精蟲分離以及絨毛採檢,幫助她懷了一個男生,似乎沒什麼好挑剔了,就人性的關懷而言,我真希望我是辯才無礙的辯論家,可以用強而有力的說詞來改變她的決定。我也希望我是心理學家,給她一些析理及支持,不要讓她輕率的決定。然而,悲劇似乎是必然的宿命,她自己也說:「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要指責她的決定是輕率而不理性,這是很容易的。如果能設身處地,接納她體諒她,也許應該會為她的無助感到無奈吧!

性,對男人而言,或許正如執伏在體內的野獸,隨時可能衝柵而出。女性多由愛生性,男人則可將性與愛分開。意志不堅的男性,要抵抗這五彩繽紛的花花世界,並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男性所要承擔性的折磨,並不是女性所能想像的。不是「我守得住,你也應守得住。」那麼簡單。

在人性的內心底處,除了理性感性之外,一定還有一些黑暗的角落,有著不是常理可以論斷的,人心的盲點。身體之於醫生,就正如機械之於工匠,有時恢復健康是很容易的,然而,心裡的孤寂茫然,心理學家和精神科醫生能夠為我們解決多少呢?在作醫學生的時候,我發現精神科教授在授課時,卻是最沒精神的,沒有其他科教授的意氣風發。還有,精神科醫師自殺的比例在所有醫師裡面,似乎也是名列前茅。

生命發生於精卵結合的剎那,在它的過程,我們體驗挫折,我們也享受榮光。生命結束之後,何去何從呢?每個宗教都會指引人一條明路,那麼多條的明路,正顯示當今人類心裡頭那些無法面對的、龐然的空寂吧?!

回想起那些在超音波圖上,閃爍閃跳的生命;他們夫婦初來時的努力與執著,一舉得男的興奮與喜悅,以及後來的哀悔無助,這一切,就像幻燈片一般,一幕幕閃過我的腦隙。他們從零開始,走過千山萬水,有笑聲也有淚痕,最後又回歸於零。就像由圓周的任何一點出發,終點必將與起點會合。

人生也是一樣,不是嗎?由空無走向空無,來自塵土的最後必將歸於塵土。

縱然虛無,每個人的一生,還是得一直往前走的。

( 知識學習科學百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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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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