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時候   (林鴻基醫師)

火車在緩緩的推送中、不知不覺安抵小鎮，車未停妥，我便有向月台躍下的衝動。等車停定，我用力提起旅行袋，袋子沈甸甸的，給人厚實飽滿的感覺，裏面裝的是我準備在暑假中好好複習的醫學書籍。新的開始新的計劃，想著想著，胸臆中有躍躍欲試的熱情在鼓盪。

跨出車站，陽光從我頭頂傾倒下來，居然火辣辣的緊，將我後腦頭皮烤得焦癢癢的，全身的汗腺也同時被曬開，不多時，背部即濕濕黏黏，腳下的柏油路面，被催化得軟綿綿的，踩在上面，有種異樣的感覺，即令如此，我年輕的步伐仍是簡捷輕快，由喉頭發出依依啞啞所謂「歌」的聲響，越聽越順耳，越像愉悅的旋律，有「荒腔走板」的野趣。

醫學院剛修滿前兩年，對醫學實在十分無知，卻有無盡的熱情和好奇。為了好好利用這個暑假，經由學長介紹，到小鎮最大的綜合醫院作無給的臨床見習生。見過院長郭醫師，我懷抱著上解剖實習課同樣虔誠的心情，坐在郭醫師身邊，幫他抄寫藥單，順便感受那種成熟穩定堅毅果斷的臨床醫生風範和氣度，在我稚嫩單純的想法中，認為生命的尊嚴是值得熱切的崇拜的，而苦難和病痛是應該救拯的，精湛的醫術加上仁人愛物的醫德，就宛如救世觀音手中玉瓶裏的甘露，輕灑幾滴，便可化解人間苦難，這正是我生活的目標以及一生努力的方向。

我很驚訝的發現，這家醫院生意鼎盛，門診熱鬧哄哄病人如織，郭醫師一人一天要診察一百多名病人，數目之多簡直匪夷所思。多半單憑病人簡單敘述便完成診斷及開方，如果有派上聽診器在病人胸前游移兩下，那即是相當特殊的病情了。以前後不足一分鐘的時間，除了依照病理完成臆診，所開方藥物的藥理，適應症、禁忌、交互作用、相乘或相減都要兼顧，這幾乎是世界記錄了。看他揮灑自如，筆尖少停，宛如一部開藥的機器。這些病人，泰半是勞保病人，而其中有很多根本没病，難怪郭醫師以神快的速度看病又不怕出事。有些是用一張勞保單換取愛喜一條或綠油精一瓶，有拿幾張勞保單看一次病，我也遇過一個月三十天，天天都要求打補針的職業「患者」，打完營養針便宣稱精神飽滿，揚長而去，若不順其意，便吵鬧撒賴，不肯罷休。我也看過病人把醫院當成自助餐廳，以點菜的方式，指定要打這種針吃那種藥，除此之外，拒絕其他的治療，把醫生氣得無可奈何，最後打發了事。我也知道病人習慣在月底之前，蜂湧而至，趕忙把勞保單用掉，以免跨月失去時效。

最蔚為奇觀的是，病人一人來院，手持四五張勞保單，宣稱，父親血壓高要降血壓藥，太太咳嗽要感冒藥，兒子拉肚子要止瀉藥，自己胃病復發要求胃藥，最不可思議的事，醫師居然一一滿足他的要求。病人說得理直氣壯：「就是小病才會來這裡，要是嚴重一些的病，早就往大醫院送去了。」不遂其願，便被指為執意刁難。我也眼睜睜的看著郭醫師在處方上所開的藥物，在藥局裏被換成廉價的國產藥品，消炎藥只能用最便宜的一種，而這種藥物，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早已明確為嚴格管制藥品，除非別無他擇，蓋其對人體的副作用太大。

我將我心裏的疑問請教郭醫師，他說的很實際，勞保單一張的給付祇有幾十元，要拿兩天藥，必要時還要注射兩針，醫院的行政成本和人員開銷不算，單單藥物，完全按處方給藥，成本都不夠，開業醫生為了從勞保局限定的夾縫中求生，就真是「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我的心裏閃過一句話：「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要既物美又價廉畢竟只是一個神話。病人對醫院醫生的態度也慢慢在轉變，商業化的氣氛慢慢抬頭，就宛如到百貨公司買貨品，病人付出金錢，同時也要求相等代價的服務，就像病人覺得身心疲憊時，到醫院來要求打補針，宛如肚子餓到麵攤解飢一般，若醫師以病情不需要拒絕，常常引起糾紛。人家說小醫院勞保看不好病，依我看倒不盡然，不過，就門診而言，大概只有單純的感冒、腹瀉、尿道膀胱炎有些幫助。我也聽說在公家醫院裏勞保單被濫用，一張勞保單動輒上千上萬病人不珍惜藥物，大把的藥物被棄置，以及其他帶病投保，令勞保局不堪負荷的洗腎問題等等。

這些問題，對我來說，畢竟只是鏡花水月，遙遠得如天上的浮雲，也不是我小小的醫學院學生能置喙一詞的，整個勞保制度的潰敗，於我而言，就像投石進心湖，激起幾許漩渦，旋即平復，雖然我也認為勞保制度的革新求變是刻不容緩的。最令我低迴不已唏噓良深的，是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已由關懷崇敬轉成緊張對立，病人認定醫院是作生意的場所，除非必要，絕不上門，一但生病了，祇好自認倒楣任憑宰割。若有勞保單，則就像擁有百貨公司的贈品券一般，到醫院拿些補藥打些補針總是好的，充分表現了不拿白不拿的貪小便宜心理。就醫生而言，那種老醫生時代，犠牲自己扮演救贖的角色早已如灰飛煙滅了無痕跡，老醫生手提診療包，在冰天雪地或狂風暴雨的夜晚，趕往幾里外為氣息奄奄的病人付出人道的關懷，這種事大概只有向卡通片或童話裏去尋找了。時代遞嬗，病人醫生都在變，卻變得令人喪氣。產婦麗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她是我醫學生涯中第一個死亡病例，除了對生命本身的崇拜，因死亡所帶來不可避免的感歎外，裏頭存在的問題宛如龐大的陰影籠罩著我，輕觸我的心弦，讓我心悸絞痛。

麗秋是個懷孕第三胎的產婦，過期懷孕，沒有經過產前檢查，在家中破水三天之後，因久等陣痛不至才就近找助產士處理，助產士遂扮演醫生的角色，又給予催生藥盲目催生，也用了許多消炎藥物，包括會影響胎兒的藥物在內，催了三天，見病人外觀有些異樣，發高燒不退，才轉送到這家綜合醫院來。我看到助產士向郭醫師及婦產科主任打躬作揖商請掩護，狀極無助，婦產科主任眉宇緊皺，在病歷上寫下：「發燒、畏寒、血壓低、少尿、心跳加快、皮下出血、臆診：敗血性休克」，不多久，檢驗室血液報告回來，白血球由正常的一萬多猛進為三萬多，婦產科主任邊看邊搖頭，再用陰道窺視器置入病人陰道，羊水慢慢流出，有異臭味。婦產科主任不發一語，電話直撥院長室找郭醫師，大意是病人情況危急，是否接下這個燙手的芋頭云云。

我知道私人醫院最怕醫療糾紛，若有病危病人多以醫院設備不足為由拒收，請轉送公家醫院醫治。院長過來婦產科門診和婦產科主任討論之間，門診大門突然被撞開，產婦的先生掙脫護士的攔截衡了進來，拍一聲，雙膝落地，伏在地上哭泣，嘴中喃喃，大抵是菩薩救命，大恩大德莫齒難忘。這情景，對我稚嫩的心來說，實在觸目驚心，七尺之軀的大男人，匍匐在地哀號連連，在你脚跟前蠕動，無論如何困難之事，總該答應了吧！豈知郭醫師奮然站了起來，喝道：「你這是作什麼，不要折磨我的良心！」緊接著幾秒鐘難忍的沉默，郭醫師意念流轉，終於首肯盡力一試。

一連串的急救接著展開，包括強力抗生素，類固醇藥物，但有些病情究竟不是醫學所能控制的，多種處理後，病人神智轉向昏迷，血壓繼續下降，心跳加快，瞳孔逐漸放大，我眼睜睜的看著產婦唇色轉紫轉黑，面色死白，緊急插入氣管內管，由靜脈內打入急救藥物，由心外打入強心劑，終於藥石罔效，回生乏術。我望著這一幕，慢慢感覺窒息，就像室內的氧氣一公升一公升的被抽離出去似的，內心漾著恐懼，看著醫生和護士小姐穿梭來去，自己却一點也幫不上忙，我那有心無力的無能感終於擊潰了我，令我跌坐一邊心跳加倍呼吸深喘冷汗直冒，不知如何自處。

正當我猶沈淪在哀傷的氣氛中，婦產科主任和郭醫師已將病人的先生叫進處置室，向他宣佈死亡。這時，我才有機會仔細的看他，從角落望過去，祇見他緊民著嘴唇，在他黝黑的臉上深鏤著過份勞苦的痕跡，他偏過頭去，用手袖將眼淚擦乾，卻馬上又奪眶而出，喉頭似乎痙攣，發出格格的聲響，他吞了吞口水，終於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轉身出去，將穿著國小制服的大女兒叫進來，手中牽著剛學步的小弟，大女兒已解人事，發出一聲「媽！」，聲音悠悠遠遠，好不悽惻，旋即哭聲轉成嚶嚶低泣，小身子抽抽動動，小弟懵懂無知，睜著清亮的眸子，骨碌碌的四處張望，他不知自己的母親已是陰陽兩隔永不得見了。這一幅畫，任誰看了，均會悲從中來低迴不已，我的眼睛亦是一片潮濕。

病人屍體領回家後，我猶在死亡的哀傷情緒中徘徊，仍未醒轉過來，突然傳來晴天霹靂的消息，使我宛如在惡夢中被打醒。病人家屬傳話過來，認為人死在醫院，醫院有不可推謝的責任。對方咬定一點，病人轉送來院時，醫院態度猶疑，有躭擱病人的嫌疑，並且要求巨額的賠償金。郭醫師相當憤慨，咬牙切齒的對我說：「你這就會明白，為什麼有些醫院門扉深鎖，見死不救！」「記住！越會向你下跪的病人越是要小心！」「我就是還有一點點可憐的醫學良心，才會惹來無盡的麻煩。」「連下跪都作得出來，還有什麼事不會做？」「我們醫生又不是神，不能保證起死回生，我們盡了全力搶救，為什麼還要責怪？」這些話，一句一字，就像利箭刺進我心坎，讓我胸膛緊縮劇痛。我想起病人先生純樸黝黑的臉孔，讓我對人性產生懷疑了，也許不是他的主意，可能是旁邊的人搶著出面吧，我這樣安慰自己。

接著，各種不同的人馬陸續來到，有地方上的兄弟，新聞傳播人員，法醫，自稱是病人家屬等，都要求分一杯羹，也算人間奇景，法院來了傳票，郭醫院出門時步履沈重但意態昻揚，就像赤手空拳的英雄獨鬥四霸，我知道，公正的法律必然站在郭醫師這邊，但是，病人數的哀退也是必然的。我不知道下回，再有奄奄一息的病人在他跟前，他是否仍會伸出救贖之手？我也不適時的想起當時病人先生的雙腿一矮，扖在地上，雙淚如流哀哀懇求的一幕，我感覺我熱切的少年醫生的夢在刹那之間粉碎了，毫無心理準備，害我有一種被強暴的感覺，那種委屈不斷侵襲我，我有想哭的衝動。

我去小鎮的海邊排遣，天空依然蔚然，海天相連，太陽猛毒如昔，我卻無來時的雀躍和意氣風發，鹹風吹拂過我的胸膛，陽光曬痛我的背脊，我睜大雙眼向陽光望去，兩行清淚卻潸然淚下，緩緩留下我的臉龐。

暑假結束後，回返家中，父親好意問我，我卻被悲卻之情充塞胸臆，他不知我年少的夢被殘酷的摧折了，與其面對殘酷的醫學現況，寧可沉溺在夢中，背誦兩百多根骨頭的形狀名稱，注意全身肌肉的起點終點作用，懷抱強調生命尊嚴的史懷哲，在醫學院的迴廊下，繼續作我虛幻的醫學巨人的夢，心中想著中古世紀手持銹劍，身跨駑馬，踏著零亂的步伐，迎向巨大轉動的風車的悲劇小丑唐吉軻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