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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這片醫界的黑森林---無腦兒 (林鴻基醫師)
2009/04/08 21:00:11瀏覽2213|回應0|推薦1

走不出這片醫界的黑森林---無腦兒  (林鴻基醫師)

我將棉被覆上臉,心中頻頻唸著放鬆放鬆,並且嚐試輕輕慢慢的深呼吸,作了許久,仍然無法強迫自己入睡,雖然眼皮沈重腦袋脹暈,全身肌肉始終處於備戰狀態,四肢彷彿不能協同一致,輾轉反側,尋找不到容易入睡的最佳姿勢。這麼乾硬的床,如此單薄的棉被,本來就無意提供人舒適的休憩埸所,我睜著眼無趣的瞪著天花板發呆,窗外漆黑寂靜,天勢必已經很夜了,偶爾車輛呼嘯而過的引擎聲,在將入睡的當兒,重重的提醒人這是個繁華夜都市的晚上。不停的忙碌,過度的用心用力,讓人全身虛軟,有種暈眩和噁心欲吐的感覺。門外護士小姐細碎的步履聲,間雜著青春亮麗的笑語,令我苦笑連連。

「林大夫,產一的產婦快要生了。」我倏然立起,搖幌脹暈的腦袋,踏上木鞋,冰冷的寒風令我哆嗦成一團,像佝僂的老人,兩眼酸重,結膜上已經爬滿了血絲了吧!我慢慢走向產一,可能起勢太猛,心頭還在用力撲撲的跳,胸口緊緊的,如斯沁寒的夜,再年輕再雀躍的生命,也像老驥伏櫪而不意興遄飛了吧?尤其,我又知道,我正走向一位懷有無腦兒的產婦,心裏一點愉快的氣氛都没有。

產婦在護士小姐不斷的鼓勵下,已經用力得滿臉通紅,老爺暖氣機軋軋作響,惹得我神經又像繃緊的弦。向產檯望去,胎兒的臀部在產婦的陰道口伸縮推擠,產檯早已鋪就,我拿起組織剪,稍一使力,會陰肌肉便整齊的裂開,血同時湧現,產婦再一用力,俟胎兒臀部滑出,我便用雙手握住胎兒臀部,輕輕慢慢向外牽引,等肛臍一過,便左旋右轉,將胎兒雙手勾出,再將胎兒往上提,胎頭便順勢娩出。

幫忙的護士學生馬上為胎兒抽吸痰液拍擊腳底,我仔細的端詳這胎兒,它沒有頭蓋骨,應該長大腦的地方,只有模糊的肉塊,而卻又睜瞪著死魚般的大眼睛。它的外觀就像古時劊子手砍頸時,失手只砍掉頭蓋骨一般。護士學生繼續作新生兒的例行處理,我的心情一片矛盾,但還是伸出手碰觸她,她的眼睛閃著迷惑,我默默的搖搖頭。看著胎兒胸部上下起伏,呼吸深喘,膚色邊速轉黑,我強抑著搶救生命的習慣和欲望。

在旁的護士小姐拿著新生兒甦醒器,開著氧氣,終於沒有過來急救。我索性用治療巾將它蓋上,看著它在治療巾下作最後的蠕動。每個人都知道急救它是無意義的。不可能將它急救回來,置入保溫箱,再靜候它自然死亡。然而,望著布巾下最後的抽動,並不是愉快的體驗。我的內心湧著異常強烈的自求解放的焦慮,我無法將它看成身體上新生的贅物,割除它便恢復健康。就像素食者不願殺生,明知動物植物均有生命,也寧願食用不動的植物。

「太太,娃娃生出來了,你要不要看一下?」護士學生制式地問她。她堅決的把頭偏開去,但又慢慢的回過頭來,迅速的望一眼,又馬上偏過頭去,眼淚同時滑落出她的眼眶,鼻頭抽動兩下,終於沒有哭出聲來,「大夫,為什麼會這樣?」我的胸口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遂請護士小姐由靜脈內打入安眠藥物,醒來之後,或許她會有一連串的喟歎,這一刻,且讓她休息吧。況且,那種類似呻吟的感歎,會給我莫名的壓力。

記得前些日子作超音波掃描時,我有些怪她,為什麼不早些來醫院檢查,早期診斷可以及早處理掉,不必等到過期再來催生。為什麼要趕往老遠的地方,給不合格的密醫檢查?她悶了半響,然後幽幽的說:「他的收費比較便宜,大醫院又是抽血又驗小便,檢查費一大堆。」提醒我,讓我知道在我們的社會,仍然有很多人是看不起病的。很多醫院外觀雄偉,儀器新穎,而很多人羞澀的口袋是和這些醫院無緣的。當然我不能把胎兒的畸形的責任完全推給那位不合格的密醫,說他不懂醫理用錯藥物,也許是胎兒自己染色體的先天異常。最需要醫療照顧的社會階層,卻得不到適當的照顧,總是令人心酸。

就像把彈性絕佳的弓箭的弦拉到最滿,一縱手,離弦之箭去勢疾如風,運行的軌跡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雖終至墬落,但有了飛翔的過程,不管亮麗璀璨或平淡平實,終於就是活過生命。雖然在奮揚出發的同時,便決定了必然終結的宿命。而這無腦兒,等於在起點頓步,還沒出發,便得接受死亡。它不是立地挺拔風雨不撓的擎天大樹,也不是牆角邊隨風傾倒,卻又韌性極強蔓延迅速的小草,祇像危危欲墜的枯葉,微弱的風一過,便無聲無息的掉落,沒有引來任何人的眼睛。

「大夫,我的娃娃怎麼樣?」

「不要去想它了,它在生下來之前就壞掉了。」

生老病死這必然的輪迴,是人類千古不能扭轉的宿命,雖然醫學宣稱一日千里,從歷史的縱貫面面看來,實在不足言道。有些時候,醫學可以予人意氣風發的短暫成就感,絕大多時候,仔細深思,醫學對人類生老病死所提供的幫助實在有限,雖不若投石入海那麼令人頹喪,卻只像在龐大的、浩瀚的,不見天日的醫學黑森林裡開墾出一小塊可資利用的有效地。

醫護人員很多時候慢慢的睜著眼看著病人的逐漸萎滅,就像只能陪他們走一段寂寞孤獨的路。給病人溫暖,關心他們,很多時候可以激發生存的力量和勇氣,而職業性的,不含感情的,訓練出來的關心,一不小心,就會變成速食品般,一開即丟,反而將病人推陷於更孤絕更寂寞的路上去。就像大學生閒暇之餘,曇花一現般客串播送愛心的人,跑去育幼院或養老院輕聲軟語一番,回家途中,便為自己的愛心所感動所充滿,這種即興式、易開罐式的愛心,卻讓育幼院或養老院製造更多懷疑人際關係的小孩或老人家。愛,或許真的是恆久的忍耐。

傷口即將縫合完後,產婦醒來之後,還會再問我為什麼會有無腦兒的產生,我也很可能把所有可能發生的原因都告訴她,然後,輕易的被她堅決的否定掉,然後,我祇能再給她一個無奈的苦笑。如果,她再問我下胎會不會再生無腦兒,我能給的答案,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我退下手術衣,開完處方,默默地踱回值班室床上,無腦兒圓睜睜的凸眼嵌在沒頭蓋骨的半個頭上又浮上我腦海,我無意攜它入夢,遂揭被而起,望向窗外的黑暗,突然竊竊企盼有風馳電擊的雷雨,將這沉悶氣窒的夜,轉換成充滿詩情和浪漫的時辰,把都市的喧囂沖刷掉,也把我心中的鬱結沖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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