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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是那俯拾真理的小孩 (林鴻基醫師)
2009/02/02 18:07:19瀏覽296|回應0|推薦1

早已忘記

心頭的那塊傷口

那塊結痂長繭變硬變厚的疤痕

無痛無癢    堅硬如壁

的疤痕

很久了       直到……………

那一天

春風走過

帶刀佩劍的俠士走過

刀影閃閃  劍光翻騰

如跳躍的舌花

未挑破我的心口

那塊結痂長繭變硬變厚

無痛無癢    堅硬如壁

的疤痕

竟然

汨汨地   汨汨地

自動

流出血來了

 

我輕輕的將門帶上,躡手躡腳地出了病房。我的好友正躺在裡面休息,他因急性胃穿孔合併大量腹腔內出血,外科醫生為他作了胃部的次全切除手術。從恢復室轉送到病房來之後,我便一直守著他,看著他因傷口疼痛而輾轉呻吟,看著他把眉宇蹙成難看的皺紋,看著他蒼白臘黃的臉孔,疼痛最是難忍的時候,護士小姐適時的進來打入止痛針,藥效慢慢的發生作用,他的語音便漸次模糊不清,終至沈沈睡去。見他睡著,我便離開房間,讓他安安靜靜的休息。

        病房外的走廊,穿著潔淨白衣的護士小姐,踩著細碎零亂的步伐迅速來去,間雜病人家屬以及查訪病房的醫生穿梭往來,我想起這幾年來他近乎戲劇化的轉變,想起世事的遞嬗交替,想起人情的冷暖無常,一時胸中千頭萬緒,百感交集,內心微微的悸動,眼前的影像便在我眼眶中逐漸模糊起來。

醫學院中絕大多數是一心向醫,從小以醫科為矢志的同學,同時也有一小撮人,是乘著時代潮流,在不知志向理想為何物的年齡,糊里糊塗跟著別人被分發到醫學院來,他們的行徑和嚴謹理性的醫學訓練格格不入,說是落拓形跡瀟灑名士也好,說是對枯燥的知性訓練及繁重的課業不適應也對,他們之中,有人醉心於藝術文學,有人鍾情於音樂,名詩人余光中說他自己,是以右手寫小說,用左手寫詩。我的朋友,他說,音樂是他的女人,而文學是他的妻子。他是我思想的導師,我的心理長城,他帶領我進入搖滾樂豐富瑰麗的殿堂,以研究般審慎的態度去享受搖滾樂。他也導引我進入文學的感性領域,讓我在心靈飽受醫學摧殘之際,找到一塊乾淨的處女地,一塊可以徜徉其中,可以喘氣的天空。

我們曾徹夜清談,為的只是探討人性。談到醫德又是爭先恐後,堅稱數十年後,必能堅持醫德如故,作時代中流砥柱,說是作名醫不敢,作良醫必得。我們也曾經連續數年加入校外的義務工作,將理論化為實際。他始終神采奕奕目光如炬,帶著自信而溫暖,就像春風拂面予人溫馨,又若水珠滑落指隙,給人清涼的感覺。

「獨立思索,以思想領導自己。」他說:我覺得自己就像花朵被啟發,繼而含蕊,進而吐露芬芳。可是,畢業數年之後,我的心理長城,在進帳諸多的花花綠綠的鈔票之餘,為了割捨不下更多的鈔票,被割除了半個胃,然後,像一塊死肉癱在病床上輾轉呻吟,既令人氣室,復令人長嘆。年輕的理想真的恒如空中的泡沫,微風一過,便消逝殆盡;年輕,真的如斯不牢靠?

也許,我的朋友的背叛自己,是和他情感的鬱結有關,充任實習醫師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孜孜不息的準備國家醫師考試,他卻在一種不能自己的激情中,瘋狂的愛上一名篤信天主的女孩,那種類似焚燒似的熱情加上如初戀小男生的執著,把端莊淑麗的女孩嚇跑了,我在一旁苦勸無效,他說,一些人的宿命就是如此,必須跌倒、受傷、流血,才能拾取痛苦的經驗,拉也拉不住,我便眼睜睜的看著他流血受傷哭泣,最後,帶著全身的傷痕,泫然地結束了這段感情。他說得很蒼涼,付出越少時便適應女孩細水長流式的感情,全神付出時,卻什麼也得不到。

記得當年造訪他的家時,正是陰霾的時辰,尤其在大雨剛沖激過的小巷,給人一種猥瑣不堪的泥濘感,新購的皮鞋每行進一步,便有閨女被強暴一次的荒謬想法,我便在陋巷中,見到好友終年勞頓的雙親,以及為數不寡的弟妹,我便為他在困苦的環境中,始終如一欣欣向學的堅毅,而倍覺陋巷芳草的芬芳。

        也許是不忍雙親的辛苦操勞吧!好不容易畢業,順利拿到執照,便急急忙忙的開了業,放棄了正規的住院醫師訓練。不出數年,我還在大醫院作苦哈哈月入兩萬的住院醫師,他已是一家生意鼎盛,月入數十萬元的醫院院長了,他的父母弟妹臉色紅潤豐盈,衣衫光鮮起來,他卻同時迅速萎頓下來,每天看門診時間超過十二小時,又是二十四小時應診,日以繼夜,年復一年,就像出賣青春換取金錢的機器,音樂女人被他摒退,文學妻子也被他打入冷宮,本已有潰瘍的胃便因精神壓力的加大而慢慢惡化,病人川流不息的出入他的醫院,金子銀子也滑進他的口袋,終至有一天,在門診病人數最多的時候,胃部急速翻攪有如刀割,他正待要拾起兩片胃乳片丟向嘴中吞嚥的當兒,突然,喉頭一甜,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在診療台上,全場的人都被這幅景象震懾住了,不是嗎?雪白的被單,朮目的鮮血,以及面色萎黃冷汗直冒,生病的醫生。

        家人七手八腳的將他送往國內最大的醫院就醫,在急診室內,又是胃鏡鏡檢,又是止痛藥,加上冰水沖洗胃部,給予大量的胃乳,總算暫時把病情控制住了,情況稍為好轉,便嚷著要回家,掛念家中門診無人應診,家屬絕不贊成,卻又拗不過他堅決的去意,便在急診室醫師不同意之下,去辦理自動出院,家屬正在辦理手續當中,他又覺腸腹絞動,頻有便意,便轉往洗手間,家人等待半嚮不見他出來,便強入一看,我可憐的老兄不省人事昏厥在馬桶底下,馬桶內有大量的血便。這位當初朋友間公認最具氣質,最有可能是明日的文學慧星,臥倒在泥污的廁所內,長褲退除到膝蓋底下,張著胯下物示人。最後,當然,被推進開刀房,輸入血漿,輸入生理食鹽水,打開腹腔,被割除了半個胃。

        我深信,在他開業之初,像老牛一般賣力的工作,必然是希望為像在風中飄搖的家庭,灌注入一些生機,在家境好轉之後,在他已能以華服洋車示人之後,為什麼他還要一逕出賣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是為了割捨不下金錢的魔力?是真的為了病人的健康而抱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胸襟,我不相信。

在名利的誘惑下那麼多的人輕易的拋棄了理想,乾淨俐落的否定了自己,我不禁要搖頭問蒼穹,少年時候那些熱情的執著,那些澈夜尋求真理的長談,真是一遍又一遍重覆出現在大學生中,令人喟嘆的荒謬的神話。

人生如白馬過隙,在宇宙浩瀚的大海中,甚至不像徜徉海邊的小孩,俯拾真理的小石子。而像塵埃,彈指之間便無形跡可尋。同學之間,有人為癌魔掠奪了生命,有人在高速公路上與來車相撞,十多年寒窗,三十年的情情怨怨便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爆炸於空中,永遠地沉寂了。有人仍掉白衣,走出象牙塔,戴起墨鏡披起黑衫,作個銓釋時代的吟唱歌手。生命既是脆弱短暫如掌中捧著的露珠,不能把握,又無能防止陽光照耀下的必然揮散,任何抉擇,在有為與無為之間,在是與非當中,似乎都變得模糊起來。

守著我親愛的朋友入睡時,我在病床的床頭櫃上發現這位當年才華橫溢的偶像幾年來的第一首作品,我將他抄錄下來。

                                                  

「春風走過」

早已忘記

心頭的那塊傷口

那塊結痂長繭變硬變厚的疤痕

無痛無癢  堅硬如壁

的疤痕

很久了      直到

那一天

春風走過

帶刀佩劍的俠士走過

刀影閃閃  劍光翻騰

如跳躍的舌花

未挑破我心口

那塊結痂長繭變硬變厚

無痛無癢  堅硬如壁

的疤痕

竟然

汨汨地  汨汨地

自動

流血出來了

                                       

我的朋友,在他從恢復室中醒轉回來的時候,必然頭痛如欲脹裂,腹痛猶如刀割,當時,他有什麼樣的心思呢?當他得知胃部已被割除大部,又會有什麼轉變,等他康復,走出病房之後,是否會有同我一樣的喟嘆呢?我茫然了。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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