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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一天零一天》
2024/09/15 05:26:03瀏覽17|回應0|推薦0
Excerpt張讓的《一天零一天》

書名:一天零一天
作者:張讓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1/2

Excerpt
〈一天零一天〉

寒冬太長,春天太遠,天天濃陰不見太陽,心情也像破布長霉發酸。我搜索書架上幾排影碟,再次抽出《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來放,片頭音樂才起,心情已經輕快了起來——不可思議,這至少是第五次了!
其實通常我對付低潮還是看書,一本心愛的書甚至一兩好句便足夠腦袋發電兩腋生風,一掃藍色憂鬱把這天從晦暗拔到烘烘的大太陽下。只有在情緒直沉到漆黑谷底連書都不管用時才退而求助電影,尤其是喜劇,《今天暫時停止》便屬於這種救急片。還有像《奇愛博士》和《陸軍野戰醫院》(Mash)也是,都看了許多次。
電影不比書經看,可能是因為太貼近現實,想像空間小許多的緣故。這幾部片所以耐看,最主要是荒誕中有深度,講困難的大題目,像戰爭、世界毀滅,讓人一邊笑得抱肚子一邊恐怖不已。
《今天暫時停止》的主題是時間:病態的時間,走火入魔的時間,讓人發狂的時間。時間暫停了,釘死在二月二日這一天。每天都是同一天,都是二月二日土撥鼠日。這天電視氣象播報員菲爾到某賓州小鎮去報導土撥鼠報春,被風雪困在鎮上,隔日醒來發現還是土撥鼠日。從此每天同樣醒來,收音機報同樣的話,他走同一路徑到鎮中心,遇見同樣的人講同樣的話踩進路邊同樣的水窪裡,去報導那隻肥頰大牙面目可憎的同名笨鼠報春的事——今天便是昨天!更糟的是只有他知道,其他人都無知無覺。只有他記得那些該死的不隨流水逝去而不斷重來的每一天!只有他活在噩夢裡。
有一幕菲爾沮喪至極問:「假使沒有明天?假使你陷在同一個地方,每天都是同一天,不管你做什麼都沒有用,怎麼辦?」這段話活脫脫就是尼采在《歡悅的智慧》裡寫永劫回歸的翻版:「人生便是你目前或往昔所過的生活,在未來不斷重演,毫無新鮮之處。每一痛苦、歡樂、念頭、歎息和生活中許多大大小小無法言傳的事情都會再度重現,結局總是一樣——同樣的月夜、枯樹和蜘蛛,同樣的這個時刻,同樣的我。」
對尼采來說,沒有比永劫回歸更沉重的負擔了。米蘭·昆德拉的《生命無法承受之輕》便以這開頭,而且進一步宣稱:「如果人生的初次排演便是人生本身,那人生有什麼價值?」並借德國諺語「如果我們只有一次好活,不如不要活算了。」來強調回歸之惡。其實他是借力使力,最終在顛覆沉重不可欲的說法。只不過他和尼采在探討中都忽略了一點:意識;也就是:知道回歸與不知的不同。
《今天暫時停止》幸而便由這個關鍵出發。時間陷在今天,今天便是永恆。眾人無知,菲爾知,因而單單他一人受苦。然而,永恆是詛咒,還是恩賜?是刑罰,還是救贖?電影便在處理這問題,像老師講課還不斷重複嘗試,最後以純美國喜劇的方式圓滿收場。
這裡得先強調:這片雖妙但遠非完美。老實說,起初我嫌它太輕淺幼稚,漸漸才擺脫成見品出妙處。
首先是菲爾這靈魂人物。自大虛榮又自私自利,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只是給比爾·莫瑞一演變可愛了。莫瑞是個一流喜劇演員,小眼小嘴刁鑽辛辣,讓人發噱。
還有是全片節奏,快中有慢又慢中有快,拿捏得恰到好處。舊事重複中穿插了新意(像土撥鼠報春那一段),這永恆的一天有如賦格,一路層層添加進化成熟。
最後時間終於衝出那一天的循環套。當菲爾醒來確定時間真的重新轟轟前進時,不禁大喜:「今天是明天。」光看莫瑞那刻表情就值得。我忍不住好奇:他那一天重複了多少次?幾十年?幾百年?更久?
今天終於出了太陽,白雪反射陽光進屋格外明亮。我幾乎也要像莫瑞那樣悄聲說:今天是明天!

〈班雅明的筆記本〉

班雅明有許多筆記本。好幾本同時並進,各有各的專司。有的抄了語錄、書中佳句、讀過的書名,有的記錄靈感思維、旅行見聞、寫作的構想和草稿等。通常橫寫,但也可能轉向直寫或斜寫,只要是空白都拿來用。有時句子忽然中斷,跳了幾頁重又接上。蠅頭小字,寫得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因此他的筆記本容量驚人,小小一本裝得下《聖經》和《史記》的量——當然這是我誇張。
說班雅明喜歡筆記本不足以形容。他這個人的相當部份,便在那些筆記本裡。他在裡面捕捉飛動的印象和靈思,搜集現實和歷史的零碎與破爛加以組織歸納,並做寫作規劃,一條條清清楚楚。完成的部份橫線劃掉,不足的再加以補充。他熱愛這些筆記本,也許可說沒它們他就不是班雅明了。
他在一封給友人的信裡寫:「我到哪裡都帶這藍色筆記本,而且不停的談論它們。不只是我喜歡,其他人也是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我發現它的顏色類似某種漂亮中國瓷器:藍在皮面,白在紙張,綠在裝訂線。其他人拿來和土耳其鞋相比。我幾乎敢說全巴黎沒有一樣東西比它們更漂亮的,儘管看來超越時間,看不出是從哪裡來的,卻又十分現代,有巴黎風味。」
他很喜歡的一本小羊皮筆記本快用完了,他寫信給當初做這本子的朋友,請他再做一本,不然很快他的「思維便要無家可歸了」。剛好這時我重讀梁秉鈞詩集《游離的詩》,在〈見雪〉那首裡撞見「這些無家的文字」,立刻便想到班雅明的句子,隔時空相呼應。儘管梁秉鈞寫的是雪花,班雅明寫的是思維,但文人眼中無一不是文字卻是共同的。
班雅明偏愛小筆記本,有的口袋書大小,有的只有巴掌大。他是個天生的檔案家,搜集相片、明信片,各種片語隻字、一鱗半爪。短短一生孜孜記錄和蒐集,除了保存歷史,好像也預為身後儲備自己的檔案。像普魯斯特,他特別喜歡十三這個數字,譬如寫了〈作家寫作技巧十三條〉。他不喜歡關在房裡做筆記,喜歡在咖啡館裡,在街頭,在旅行途中隨時隨地記下見聞。
他有些話我抄在了筆記本裡,這裡附上我的旁白:
「幸福就是能認清自己而不覺驚恐。」與其說是幸福,這裡恐怕智慧更要貼切。
「但凡稱得上美的東西,都有種似是而非的東西在起作用。」里爾克好像也說過,一切美都帶了某種恐怖。
「在城市裡不辨方向沒什麼。但讓自己在城市裡迷失,像在森林裡那樣迷失,卻需要訓練。」是說能身在城市而卻讓耳目回到天真未鑿的狀態嗎?那就真的需要訓練。
「作品是寫作計劃的死亡面具。」是說一旦作品完成便定型死亡嗎?
誰是班雅明?學院以外,現在知道他的人恐怕不多。對那些不知而有興趣的人,我且約略說明:「華特·班雅明,德國猶太人,生於二十世紀末,是個奇特的文學和文化評論家,敏感、浪漫而又犀利、知性。一九四〇年為逃避納粹到了西班牙,在那裡自殺。一生漂泊貧困,最後畢竟無家可歸。」

〈理想的筆記本〉

這藍皮筆記本終於用完了。鐵絲螺旋裝訂的學生用筆記本,搞不清用了多久。我有許多這樣的筆記本,多是讀書筆記和寫作札記,不回去看也就忘了寫什麼。有時回頭翻翻居然看不懂(甚至連字都認不出來),不然就是大驚失色:這也值得記?是哪個白癡寫的?通常是很快就覺似曾相識——也許是因沒什麼長進,或是因還未完全走樣。
反正絕不能沒筆記本,而且不能太醜。我也在電腦上做札記,但電腦歸電腦,不能取代可隨身攜帶隨時取用的小筆記本。於是買來一本棕色皮面帶細金線回教紋飾,裝訂有摩洛哥風味的筆記本,還把一支舊派克鋼筆裝了墨水。終於拿起新本子舊鋼筆,刷刷刷寫起來。抄書上的好句子,記下燙手的新構想,或是相關不相關的雜碎,一個詞,一個短句,運氣好時,一整個段落。
筆墨間彷彿回到了年輕時代。面對紙筆指尖觸摸的官感世界,不禁微微(還是深切?)惆悵。手指上很快沾了墨水,竟像驗明正身找回自己。以前我手上衣上總有斑斑點點墨潰似榮譽印記,好像園丁褲腳的泥巴。改用電腦後手指和衣服都乾淨了,是得還是失?
搞創作的都少不了筆記本(和紙片),尤其是寫作人,有時回到那裡去找靈感。美國作家瑪麗.葛登曾說她喜歡漂亮筆記本,經常在買,各式各樣的本子有各種顏色的筆搭配。
我也愛買筆記本,大本小本都買,不管實不實用,見到喜歡就動心買了。還愛看作家筆記。那種經年累月比《追憶似水年華》還要長許多倍的日記,我比較沒那耐心去追蹤細讀(所以不適合做學者),散漫簡短如羅蘭・巴特吉光片羽的東西便誘人得多。像畫家的素描簿,札記裡有活潑的隨想,還未定型的意念,多少寶貝藏在瑣碎之中。床邊擺了卡繆生平最後一本札記,涵蓋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九年。睡前翻翻,覺得他這人實在沉重得無可救藥,似乎總擺不脫超乎個人的大問題,從沒放鬆的時刻,和維吉妮亞・吳爾芙來去自如的輕靈完全不同。不過卡繆晚期札記帶了可能死後出版的自覺,已不純是寫給自己看的私人筆記了。
總之我理想中的筆記不是每天例行的日記,而是札記、手記。且不單單是文字而已,可能(最好是)還有隨興的塗鴉和插圖、裝飾,並夾帶了相片、圖片、紙片、車票、收據,像萬用筆記或百科全書,譬如電影《英倫情人》裡艾莫西伯爵隨身攜帶的那本《希羅多德歷史》,或者像不斷進行的文字實驗、活動圖文裝置,自由隨心,可以是格言、三字經,可以是長篇大論,可以是意識流情緒流,要長就長要短就短,說什麼都好,怎麼說都行,只因是寫給自己(只有自己)看的,甚至不是為了看而是為了寫是那個記的過程有意思,為將來做儲備,未必真用得到。最後筆記本可以銷毀,起碼對作者自己而言。也許因此亨利・詹姆斯臨終要統統燒燬——摧毀自己的腳印想必有某種掌握命運的快意。因此要親手為之,絕不能像卡夫卡托付他人。
總之,我一直想做這樣一本野生野長半博物館半廢墟純粹自娛不為公開的筆記。前年在蒙特婁買了好大一本,厚紙紅棕雕皮面,很有古意。沒想到在書桌上一躺三年多,心心念念卻除了夾相片畫片紙片沒寫半個字。終於最近有天打開,先怯怯貼了張相片,再剪貼了一首英詩兩篇報導,漸漸膽大起來——啊,很久沒玩得這麼高興了!誰要什麼東西都用電腦公諸全世!這是絕絕對對私己的。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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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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