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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高速風景》
2024/09/16 05:21:05瀏覽31|回應0|推薦1
Excerpt張讓的《高速風景》

書名:高速風景
作者:張讓
出版社:聯經
出版日期:2005/04

Excerpt
〈路,擇定的命題〉

1
這必然是荒謬可笑的。我坐在這裡寫路,要將所有紛至沓來的情緒和意象歸納在主題之下,駕馭到一行行格子當中。而事實上沒有路,腦筋一片雜亂,如大水淹沒。過去的生命以零星片段呈現,記憶抗爭主題、方向,唯一可循的是時間的軌跡,過去未來之間的一線游絲,安定出一點秩序。我的問題在選擇。

2
兩條直線之間有這樣令人心安的簡單。路是擇定的命題,兩線之間有限的可能性,往前,或往後。站在鐵軌上、路中央,視線落在這平行的延長,然後,在遠方集中。往前,也可以往後。然而總是往前,因為眼睛的方向。出發,到達,這麼簡單的主題。簡單得令人喜歡,像乾淨的紙張,無邪的臉。童年的記憶,背著書包上學去。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巷子,穿過馬路,換成街,寬寬的,兩旁有紅色大門,門裡伸出樹來。學校遠,要走二十幾分鐘。下兩天穿著雨衣,書包在雨衣下鼓起來。雨衣下襬黏在小腿背上,雨水順著流下來,襪子濕了,腳濕了。鞋子發出嘰嘰的聲音,一步擠出一些水來。嘰嘰,嘰嘰,一路到學校。放了學換另一條路回來,隊伍長長走出學校大門,黑壓壓鑲著路邊。到了進巷的時候就脫隊,自己一個人走。乖乖的走回家,不拐到別的地方去玩。很簡單,很明白,以後搭車去上初中、高中、大學,也都是一樣。一條路,兩個方向。離開,回來。而不管哪一個方向,出發爲的是到達。

3
走路的愉悦。一腳前,一腳後,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出一個前途,走出一段歷史。昂然、尊嚴、自足的,有始有終走下去。這不止是譬喩而已。這樣挺直前進,靠自己的一雙腳,這是事實。在出門便坐車的現在,這仍是事實。沒有人能替我們出發,沒有人能替我們到達。坐車與否,無關緊要。總是要自己走。每個人一條路,每個人一張臉。走下去,到死爲止。生自己的生,死自己的死。生死之間是自己,在擁擠的人群裡排開一條路。

4
我總是喜歡走路。自己一個人走,或在人群裡走,都無所謂。只要不皮肉相蹭,推推攘攘。走路的韻律像聲音,完全是個人的。有人快,急急追趕。有人慢,不慌不忙。我走路喜歡東張西望,慢慢來。街道誠然大同小異,行人卻不一樣。我看人。認眞說起來,人有什麼好看?確實,說不出所以然來。也許因為另一個人是另一個生命,看人是看那生命的風光。從衣著舉止到音容笑貌,我覺得有趣極了。由表而看裡,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做什麼工作?從什麼地方來?住什麼樣的地方?不見得一一去猜測,編織,而是飛快的印象,立即的聯想(或不聯想)。路人的臉上,有天馬可以行空的地方。走在街上,不免神思恍惚,像做夢。一直走,夢就一直做下去。出去玩,爲的也是出去走路。有山的地方便到山裡,不然到城裡也好。大城裡形形色色的人,熙攘不息的生機。走在人群裡,感染到那分興奮、匆忙,覺得生命是很緊要的,必得這樣全力以赴。山裡相反。木石鳥獸之間,一條窄窄的小徑彎來彎去。沒有什麼很嚴重,時間漂浮在空氣裡,擴散,消失。順著小徑走下去,走走停停,一路是風光。也許有目的地,也許沒有。目的地可能有驚巒奇峰,不然,沒有所謂到達。

10
行路與開路。順服與征服。
當我們一眼放過去,譬如天空、海洋、原野、沙漠、群山、森林,只有無邊的廣大,沒有路,我們感覺到什麼?一種浩瀚的威嚴,激出敬畏,讚美。大自然的規模,是人所能體驗和想像的極限。我們看見一片渾沌大塊,無所機心而又無所不能,以彷彿最輕而易舉的手勢完成最驚人的偉壯。那拔起的大山,黑夜裡開天闢地的雷雨,黃昏最燦爛美麗的落日,所有我們見證的驚奇,不過是「談笑間灰飛煙滅」的容易。我們震懾,一方面恐懼那規模之後的可怕力量,一方面卻又生出萬丈雄心,奮起直追無限的豪情。
渾沌所以懾人,正因爲大塊龐然,還沒有條理,沒有路。而人總是要路的,因爲天性追求條理,一定的秩序。當我們面對子夜的星空,山頭浩蕩的長雲,我們面對的是自己終極的好奇和主宰環境的征服欲望,我們要追尋始終,搜索解釋,創造意義,我們面對的是哲學、科學、宗教和藝術的起源。我們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神,從而賦予生命一個目的,一個方向。我們以有限而追求無限,兢兢業業又沾沾自喜,為了一個近乎不可能(或根本不存在)的目標而大步向前,不疑有他。這裡有人生命定的悲劇性和荒謬,終而成就物極必反的喜劇趣味,如貝克特的《等待果陀》。當我閱讀哲學、宗教,看看忙亂無名的人生,我看見自然沉默樹立典型,而人在讚美、膜拜、仿效之餘又否定、鄙視、企圖超越的矛盾中交替,盲昧於欲望與知識、假象與眞實的分際,振振有辭,煞有介事的朝向風車巨人奔馳而去。我問:人你往哪裡去?而答案只能是非答案,是禪:往去處去。

11
……

現在,環顧左右,看看自己,我沒有走一條別出心裁的路。而是循衆人足跡,成了一名典型的中產階級。還有什麼比中產階級更普通、平常、無足於道?福婁拜一提到布爾喬亞就冷嘲熱諷,極盡鄙夷,「一個人應該把生活分成兩部分:生活像個布爾喬亞,思想像個半神(demigod)。」對他來講,布爾喬亞代表肉體的層面,是俗世、鄙陋、淺薄、愚蠢的。赫曼赫塞沒有這樣尖刻,但也不恭維,他在《荒野之狼》中這樣寫:「一個中産階級是一個天性意志薄弱、緊張的人,他膽小,怕洩漏自己,容易治理。因此,他以多數取代權力,法律取代威勢,投票亭取代責任。」中產階級真是這樣嗎?在我看來,是的。中產階級就是儒家理想中,亟欲栽培創造的善良好管理的小老百姓。一個中產階級是一個無才補天,只能安於庸碌的平常人。因為既無大器之材,不能成將相英雄或奇人異士,只好盡其所能,安安分分做一個不上不下的人。正如赫曼赫塞所說:「一個中產階級不是別的,正是對均衡的尋求。」換言之,恰恰是中國文化精華的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這不可悲、可鄙,只是無奈。但並不因爲無奈而無可批評。無論如何,中產階級象徵一種陳腐平庸的境界,一個人只能安慰自己沒有做得更糟,而不能以此自勉,甚或洋洋得意。中產階級不是真正的選擇,我們多少曾經立大志。是才力、性情加上客觀條件,終於成就最後的我們。可以離家出走,而不能離自己出走。

13
現在,前途與後事之間,所有困惑掙扎和享樂集中在這一點,我們活生生的血肉唯一能夠把握的一點。對過去的遺憾,未來的質疑,人,一個思想的動物直立天地之間,傲然而又失落,追逐日月、鬼神、悲喜,問:我是什麼?我往哪裡去?然後在知道之前,時間用盡,路走完。太短的路,太短了!我們感嘆。我們不要做過客,拒絕生命只是天地間一個偶然。我們要求成為常數。那條太短的路(矛盾的是在許多時刻又太長),那所謂前途,最初是求生存,最終是名,是利。
而人生真正的問題是:有沒有盡力?是不是心安?所有的假象和幻想落實到根本,是:我怎麼走過。生命不能無憾,人生的追求必得在不完美中做選擇,一條路的選擇永遠牽涉到另一條路的捨棄。一個人一生做過多少選擇!有的蓄意,有的無心,有的主動,有的迫不得已。一條路之外總有另一條路,選擇是安於一定程度的失望,嚮往那條先前不願或不能取的路。如果——多少假設、幻想!朋友問:你快樂嗎?我說,快樂與否是不真正相干的問題,我們總是不快樂,有意義的問題是不快樂的癥結在哪裡。我們錢太少、太忙、太身不由己、太煩、太累、太倒楣、太不如意,種種原因。另一個朋友信佛篤誠,我常想問他:你的目標是什麼?做一個比較快樂的人?還是做一個比較好的人?還是兩者不可分,只有當你達到善,才能快樂?也許有一天我真的會開口問他。
同時,我一直問自己:為什麼我不斷塗寫這些無益的字?為什麼我不去做律師,賺大錢?或者不必然要做什麼,只是了無機心的享受現在?B問我:你怎麼可以把中產階級和庸庸碌碌混為一談?是的,為什麼?為什麼?現實的道路,藝術的道路,宗教的道路,它們果真都是合理的路嗎?它們必然得互相干預,乃至排斥嗎?夜裡聽到火車汽笛嗚嗚的聲音遠去,載著一列聲勢豪壯的理由。然後我在睡夢的蠻荒中淸醒,演繹白天所不能解決的難題。路不斷在夢裡出現,一條寬大平直,一條布滿杏黄的玫瑰,一條不斷坍方,每一條通向遠方,許諾機會、幸運、成就、快樂和滿足。生命在別的地方(Life Is Elsewhere),如米蘭昆德拉的一本書名所說。莊子欲望成爲至人,衆生渴求極樂,小男孩離家出走,老太太冒雨前去。這是逃避和追尋的路,不足然而唯一。

——
原載民國八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聯合副刊》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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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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