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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刹那之眼》
2024/09/16 05:59:19瀏覽148|回應0|推薦3
Excerpt張讓的《刹那之眼》

書名:刹那之眼
作者:張讓
出版社:大田出版
出版日期:2000/07/30

Excerpt
〈攝影之眼〉

照了十多年相片以後,忽然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拙劣攝影,認真研究起攝影來。原來已經有一具很好的尼康相機,又去買了一具新型的加能。好像以前照不好都是相機的錯,又好像有了新裝備事情已經完成一半。
我沒有一天就照上幾捲,但至少一兩星期總會照上一捲。一陣子下來,壞的丟掉,還是累積了一堆相片。起初收進相簿裡,後來決定集成筆記。我把尚可的照片貼在一個筆記本裡,一旁附上說明。不是因自己成就可觀而沾沾自喜,正相反,因爲知道照得不好,以這記錄學習過程,連帶以文字以外的方式記錄生活,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
我攝影的對象就在身邊、附近,從兒子、家裡、院子、門前的街到開車不久可到的公園。照得很差,只想由照一兩張滿意的照片出發,到描述我所居住的環境、生活的面貌。真正用心在表達文字以外的另一種平常、另一種眞實,或許是我文字描繪或論述之外的補充。
攝影和寫作一樣,使人淸醒,對大小事物敏銳許多。我不是職業攝影家,不隨身帶相機,有時會碰到只恨手邊無相機的情況。然而真背了相機,「看」變成了工作。看什麼?怎麼看?而最重要,是相機「能」看到什麼?通常學攝影的第一個錯誤,是以爲眼之所見就是相機所見,我即犯這錯許多年。相機不是人眼,相機鏡頭無法像人眼一樣處理複雜的光線。然而相機的局限正是攝影妙處所在,通過技巧的構圖和曝光,攝影能表現出一種模擬現實而又純粹虛擬的世界,一種以形似對真實的反叛,既眞又僞,如巴特在《明室》中所指出。
物理學家李·斯莫林(Lee Semolin)在《宇宙生命》 The Life of the Cosmos)第一章〈光和生命〉裡,有一句看似簡單而深長的話:「將我們和宇宙聯結起來,光顯然是最基本的媒介。」光使我們能看見,而更根本的,沒有光就沒有生命。沒有光當然也就沒有攝影,攝影透過把握光的質地和明度重現或再造現實。學攝影一是訓練用心看,然後是訓練用相機看;也就是,心要通過相機之眼來表現。如果你大約知道相機看出來如何,便可說入門了。我還未入門,常常忘記相機不是我,抓不準曝光長短。大部分的攝影書籍從構圖開始,或者偏重在構圖,我以爲本末倒置,曝光才是學問所在。曝光好的攝影,即使構圖笨拙,仍把握了光的特質,從生命之流中抽斬片刻的存在,具有强烈說服力。甚至,可能正因爲構圖不完美,粗頭亂服,更給人驚鴻一瞥的逼真之感。而構圖無懈可擊但曝光不佳的攝影,便無生命可言,不值得看,至少在我這假充内行的人眼裡如此。

……

兩種景觀

羅伯特・亞當斯《人為什麼攝影》最後一章〈兩種景觀〉,以晰明的文字談最根本的問題:他為什麼攝影?藝術的意義在哪裡?二十年來他不斷拍攝科羅拉多一個高原,因為在那裡長大,也因為就住在附近。然而那高原已經改觀,像二十世紀無數地方,遭受人工開發破壞。由此出發,亞當斯談面對毀壞和混亂,談藝術通過簡化而給予世界秩序:藝術是一種發明,而不是證明;藝術是精神上回歸家鄉。根據某詩人,家鄉是「無一事件孤立的地方」,由此進而談人其實處於多重景觀之中,如希望,如簡化。在一個簡化到普遍的景觀裡,「經常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有兩條路、四塊田和天空。我停下來似乎愚蠢,然而小事物可能變得重要:一隻雲雀或是一個信箱或是向日葵。而若等下去,我可能發現結構:路、田和天。」
我在這段話中流連,尤其那句「小事物可能變得重要」。輪到我問自己:為什麼攝影?為什麼寫作?而我完全同意他的話,不可能再有更好的增添。不清楚的是我有幾個世界,幾個景觀。

……

長空

在圖書館看到這攝影集,書名叫《長空》(Open Skies 。借回家,愈看愈想據爲己有。
六十八幅黑白攝影,除了幾幅靜物,是的,幾乎每幅都有天空。大片大片的天空,和大片大片的雲。很暗,然而這暗中有分明的層次和對比,只有黑白攝影才有、那種近乎顯微的淸晰。我沒見過色調這麼暗的黑白攝影,大地天空原野和樹木深沈如夜晚。畫面裡沒有人,沒有暴力和恐怖,而充滿了已發生和將發生的悸動,充滿了時間的重量。連幾幅靜物照都帶著哀傷。
「多年來報導戰爭給他靈魂很大創傷,現在那些傷痕由這些風景攝影中浮現出來。一英國小說家、《法國中尉的女人》作者約翰。法奥斯 John Fowels)在導言裡這樣寫。
封面內摺頁說:唐・麥庫倫(Don McCullin)是英國名攝影家,以報導戰爭得過許多國際攝影獎。他在序裡簡單自述:「報導了二十年戰爭和革命,那些痛苦年代的記憶不斷破壞我的日子。即使在英格蘭,走過松莫塞特(Somerset)原野,我記得那些屍體扭曲的微笑。那些記憶仍在我黑暗的內在發酵,困擾我。」
我試圖想像自己便是那攝影記者,年復一年,面對血肉模糊的屍體,拍攝大規模屠殺的鏡頭。事實上我不能想像,我不能面對那樣的景象。我甚至不忍看馬路上被撞死的動物屍體,遠遠見到便閉上眼睛。然後我想像他在這些風景中所看到的風雨欲來的景象。然後我帶著他的攝影重新觀看風景,山水好像遷化,平常景物帶了非凡的意義。

安瑟·亞當斯

「相對於每一個始終維持創意的艾特格特(Atget)、史提格利茲、威斯敦(Westin)和布蘭特(Brandt),有一個最終流於公式的安瑟·亞當斯(Ansel Adams)。」
在羅伯特.亞當斯的書裡初見這句話眞是嚇了一跳,因為我喜歡安瑟·亞當斯的黑白風景攝影,喜歡了許多年。然而不需要多想,我立即便知道羅伯特·亞當斯是對的。因為一旦祛除迷戀,清楚可見亞當斯的風景照片看起來都一樣:極度清晰工整的畫面,充滿了靜穆高華之美。通過他的攝影,自然修剪整齊有如衣冠楚楚的紳士,舉首投足中規中矩。好像他找到唯一要表達的感情元素(和諧的秩序),便停駐不前了。儘管攝影地點不同,但對象不變,精神上是一種複製,而不是創造。冒險和遊戲的成分沒有了,剩下是圓熟的技巧。風格變成一種公式,穿得上去脫不下來的枷鎖,雖然那風格絕無僅有,他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達到。這是創作大忌,羅伯特.亞當斯愛深責切,所以批評他。相對,史提格利茲和史傳德(Paul Strand)的攝影集,個人風格以外,還是看得出實驗變化的痕跡。

……

兩位大師

一八八〇年代後期,史提格利茲的攝影開始在美國受到注意,但對文化界來說,攝影還不是真正藝術。史提格利茲一生,除了不斷創新自己的攝影之外,還經營畫廊,展出攝影和前衛藝術作品。他的攝影哲學在求真,說:「我對形狀本身並沒有興趣,除非那些形狀恰好吻合我心裡已經成形的東西。而對很多人來说,形狀本身就夠了。在我看來,這和攝影無關,而只和文字和畫面有關。」
艾特格特是法國攝影史上的苦行僧。他每日天明即起,扛起總共近四十磅的木製相機、三角架和木板夾的玻璃負片,走過大街小巷捕捉巴黎的每一個鏡頭,如是二十九年。一九二七年八月三日,死前一日,艾特格特掙扎到他住的六樓陽台,對底下的巴黎大喊:「我要死了!」歷史學家估計,他生前所攝巴黎照片大約有一萬張。
艾特格特讓我想起富蘭克林,他每天早上五點起床,自修兩個鐘頭才吃早餐,然後去上班。他從小家貧,沒受什麼教育,完全是自學。但是他說:「敎育自己是以呆子爲師。」詩人唐諾・霍更早,清晨四點就起床寫詩,甚至不到四點就醒來,等不及時間到好起床開始寫作。還有其他早起的作家,在我仍沈睡如死時便起床工作。

《明室》

再把羅蘭・巴特的攝影散文《明室》拿出來讀。
像《戀人絮語》,《明室》初看平易,從一張拿破崙弟弟的相片談起,閒述驚異之情,誰也覺得親切,然而很快,巴特的思維切過實物而到抽象的討論,短短幾個段落便升高到純粹邏輯的論證,架起柏拉圖式的理念宮殿,然後神奇一轉,他已經抄感覺的捷徑回來。那時刻出現的「我」和點綴文中的「我想」、「我感到」,將他若即若離吊在我們鼻尖,在我們即將於艱深的論理中失落時,他以平凡的「我」把我們召回人間。
這是《明室》最引人的地方,一如《戀人絮語》既是散文又是小說,別具一格。巴特打開始就指出無法選定單一取向的窘迫:在抒情與批評兩種語言中打滾。他對攝影的討論是知性的,煞有介事談淺論深,是那種知識分子獨坐象牙塔中品評鷄毛蒜皮的「無聊」典型。然而知性的敍述必須有一個草根的開始,他選擇感覺和印象,由「我」而不由權威出發。這個「我」是批評論述裡的一大步,相當於阿姆斯壯在月球上的一小步。這一身分的改變緊繫我們對敍述的認同:他不從衆神居住的奧林帕斯山頂發言,而自卑微的人間。他談玄虛的攝影本質,其實眞正談的是對攝影的感覺,以及對母親的思念、死亡的冥想:我們也有的感覺,不同的是我們不會去追根究柢,大作文章。你可以隨意翻閱《明室》,然後順讀或倒讀,一路重建他的邏輯,甚至根本捨棄邏輯,斷章取那些精采的句子,享受豁然開悟的奢侈。譬如他說:「攝影是死亡的微縮經驗」、「攝影的強大不在於顯示暴力場面,而在於一次又一次塞滿視界……無可迴旋,無可轉化」,而最感人的是他談:「失去母親,失去的不是一個生命體,而是一種質……我生命餘年,想必再也無法以任何體質來形容。」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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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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