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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裝一瓶鼠尾草香》
2024/09/18 05:12:21瀏覽42|回應0|推薦2
Excerpt張讓的《裝一瓶鼠尾草香》

書名:裝一瓶鼠尾草香
作者:張讓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2/05

Excerpt
〈文字乾燥花〉

大腦嗅覺中樞和語言中樞間的連結脆弱。嗅覺中樞和記憶中樞就不同,這條路線帶領我們輕易就跨越時間和距離。
——
黛安·艾克曼《感官之旅》

我們生活在氣味裡,奇的是,氣味難以形容,甚至超過聲音。
氣味可說是時間的顏色。任何我輕易便可以辨認或在鼻端召喚的氣味,換成了文字就潰不成軍,好像腦的嗅覺區和語言區隔了大峽谷,相望而不相識。拿文字去形容氣味,好比捧了一把乾燥花去示愛,怎樣都覺不足。這不免激起我的好奇,特別是有關氣味的文字。
文學裡對視覺的描寫隨手都是,景物則在意山水草木,人物便偏重長相穿著動作,甚至到歷歷如繪,讓人親眼看見的程度。相對,專注氣味的文字卻有限又潦草,流於抽象或籠統,似乎氣味是附帶的,官感國裡的次等公民,寫意就好,不必精微到讓人如聞其味。於是我特別留心書中描寫氣味的片段,撞見了便欣喜揀拾,收到一個無形的藏寶箱裡。
這就想到,迴避不了的,張愛玲。我成長時期沉迷於她的文字,後來自己走上寫作,路數越走越遠,漸漸就「戒」了。她有的散文光篇名就香:〈桂花蒸阿小悲秋〉、〈茉莉香片〉、〈沉香屑〉,讓人覺得應有相當關係氣味的描寫。不去翻書,我一時想到的都是視覺性的名句,如「生命像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蝨子。」之類。她的文字多濃豔銳利有森森妖氣,透露頽廢悲涼的美感,像貴婦型的香水,也像病毒,沾染上就纏身不去。即使在她化絢爛於平淡的晚期,樸實中仍不時現出天生「麗質」,她自己壓抑不了,讀者更難免疫。事隔二十多年,她早已跌下我的神座,我也自信不再受她「感染」,還是戒慎恐懼,不願輕易打開她的書,連談她的文字都蓄意避過。
讀了兩本劉克襄的旅遊散文,隨他游蕩台灣小鎮。我想他經常流蕩鄉野,應該遇見多種氣味,可惜還是寫所見多,好不容易才有一句:「沿途都是野薑花的香味……」不知野薑花什麼味的人,只好望那名詞興嘆了。然我能怪他嗎?只有野薑花能說明自己的香氣。難怪單是名詞構成的句子格外扎實,像那首兒歌:「牛奶三明治,汽水冰淇淋,饅頭燒餅豆漿。」(聯想到「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還有比這意思更清楚的了嗎?
洪素麗的散文〈含笑〉緬懷母親,寫含笑花清淡若有若無的花香令她心酸,「因為那寡靜的香氣,有過世母親的氣味。」寡靜是什麼氣味?譬如說嫉恨是什麼氣味?可是我好像知道了。〈濃烈〉裡寫在坦幾亞時去吃摩洛哥風味餐:「吃拌了香料、杏仁與葡萄乾的黍米飯,……香噴噴的。」濃烈說的是回教藝術的色感,至於那濃豔菜香就「香噴噴的」四字一筆帶過,心思顯然都給眼睛吸收了。
鍾文音的《昨日重現》倒是意外,全書散發種種氣味。〈序曲〉裡幾乎開始就寫:「矮厝的空間裡流散著苦茶油的澀,張國周強胃散的嗆,明星花露水的刺……」她筆下的昨日世界充滿了有機世界裡新生、腐朽和其間各階段的氣味,迥異於機械文明無塵無菌無色無味的無機空間。她後來道破,原來是從小對氣味好惡強烈的緣故。
很少見到以氣味做小說開始的,英國小說家兼劇作家麥克.弗瑞恩的長篇小說《間諜》就以一陣熟悉難以指認的氣味開篇:「六月的第三週,又是那氣味:大約在每年這時,熟悉到簡直令人尷尬的甜味。」不久又進一步形容:「是個刺鼻粗猛的氣味。奇臭。裡面有種性慾緊急的味。讓我不安……」藉那猛烈甜香托出童年靈智未開的草莽蒙昧。
英國作家珍.莫里斯在《謎》裡分辨埃及氣味的成分,鼻子真夠好:「我現在認為,那底味是提煉不完全的石油,上面再加了其他許多隱微的氣味:當然了,灰塵,和土,和動物,和一絲茉莉花,也就是埃及的玫瑰,和烤羊肉,和煎油,和新水泥,還有,覆在頂上像濃湯上的乾酪絲,是陽光的氣味封住了全部。」是鼻子在聞,還是腦子?
我一直深受莫里斯吸引,文采不說,還有是因她陰陽同體——簡直。他「本應」(心理上)是個女的,卻生做了男身。這陰錯陽差困擾了他大半輩子,雖也像常人一般結婚生子,終於受不了了,在妻子鼓勵下決心動手術換性,「還」他女兒身,從此由詹姆斯變成了珍。可是現在照片裡她雖是個慈祥老婦,懷裡抱著心愛貓咪,讀她的東西時我還是聽到詹姆斯的聲音看見舊時他英爽的樣子。
《謎》寫的便是她的變性歷程,那跨越男女兩性的旅程實在艱辛,最後手術那一段尤其恐怖,可是很有意思。(相較,董啟章的《安卓珍妮》不過是吊胃口而已。)莫里斯寫到服用女性荷爾蒙幾年以後,官感更加靈敏,身心輕快。拿來對比男身經驗,好像男性天生和外界間隔了一層膜,感覺上比較死,「比較不能直接與空氣和陽光接觸」。其實不管外表是男是女,從來她都是既男又女同時又非純男純女。因此才能以獨特視野深入兩性之謎,度過生死橋跨越陰陽界回來向我們報告。我從來就對男性經驗好奇,怎能不因此著迷,甚至夢想以她做模型寫篇小說?
瑪格麗特·愛特伍的長篇《貓眼》裡處處是氣味的描寫,譬如這段:「那酒精氣味便在我指頭上,清涼遙遠,刺鼻,像鋼針扎入。聞起來像白色搪瓷盆。每當我夜間抬頭望見星星,冷白尖銳,總覺它們聞起來想必就像那樣。」
由酒精而星辰,一步而跨入想像。這一躍可夠大。氣味,乃至文字乾燥花,便有這奇效。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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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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