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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斷水的人》
2024/09/18 05:16:18瀏覽49|回應0|推薦2
Excerpt張讓的《斷水的人》

讓我重申:水相當於是時間,向美獻上了它的影子。部分是水的我們用同樣的方式服侍著美。這座城市通過與水的相濡以沫,改進了時間的外貌,美化了未來。這就是宇宙中這座城市的角色。因為當我們移動的時候,這座城市是靜止不動的。眼淚就是對此的證明。因為我們離去,而美卻停留。因為,當美是永恆的現在的時候,我們卻走向未來。眼淚是一個企圖,它要逗留,要落在後面,以便與這座城市融合在一起。可這卻與規則相衝突。眼淚是一種倒退,是一種未來對過去的悼念。要不然它就是從渺小中減去偉大的結果:將美從人的身上減去。同樣的結果對愛情也適用,因為我們的愛情,也大於我們自己。
Let me reiterate: Water equals time and provides beauty with its double. Part water. we serve beauty in the same fashion. By rubbing water, this city improves time’s looks, beautifies the future. Thats what the role of this city in the universe is. Because the city is static while we are moving. The tear is proof of that. Because we go and beauty stays. Because we are headed for the future, while beauty is the eternal present. The tear is an attempt to remain to stay behind, to merge with the city. But thats against the rules. The tear is a throwback, a tribute of the future to the past. Or else it is the result of subtracting the greater from the lesser: beauty from man. The same goes for love, because one’s love, too, is greater than oneself.
——
約瑟夫.布羅茨基 Joseph Brodsky),《水印》(Watermark: An Essay on Venice
(
張生 )

書名:斷水的人
作者:張讓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1995/03/05

Excerpt
〈時間的臉〉

「因為我們朝向未來,而美永遠常在。」*一位詩人這樣說。爲此我們流淚,淚水是
未來對過去的致意。

1
她在鏡中再望見自己時,四十五年已經過去了。鏡子裏有張愁苦的臉,愁苦加上衰老。生活嚼剩的臉。

2
空蕩的街道上有一個人影。
我這樣看到她:
她在冷冽的陽光中疾走,風穿過陽光劈下來,她的頭髮騎風向後倒立。她蝦著腰往前趕,專心一致往前趕。
是時間在追趕她?不,是她在追趕時間。

3
在看到她之前不能不先看到自己。鏡子裏的人冒出一根根白髮,臉皮漸漸放棄了和地心引力的掙扎,垮下來。有人說:「我看你像十六歲。」他忘記了十六歲是什麼樣子。而十六歲相較於一歲兩歲的孩子已經很老。這時的孩子眞正年輕,是水和光的混合。我從來不能記得這美的全部,因爲超乎想像。 所以每次看到都要吃驚,像第一次。
這些年她看到自己仍要吃驚,雖然不是第一次:一對小眼,眼下兩塌口袋。眼皮像拉斜的簾子,眼睛是兩艘沉得只剩一角歪帆的船。臉色暗暗的,刻著紋路。
「兩條眉毛全掉光了,每天都要畫。有的小姐邀我去紋眉——
「這染頭髮也是麻煩,可是不染——
她不能習慣鏡中的自己,每次看到都是刺激。她記得自己以前看起來並不這麼可怕。

4
好像還在四十五年前。
四十五年前是另一個世界。政治上,那時不能想像現在柏林圍牆拆毁,東西德統一,蘇俄解體,正如現在不能想像那時紅色恐懼的緊急和龐大。遙遠而抽象的政治戰爭、經濟理論戰爭變成人與人間個別的鬥爭:我一生的低微和不滿給我仇恨和報復的權利,為了我起碼的尊嚴和快樂,我有天大地大的理由摧毁你的一切,因爲人間有階級,你我是敵人。戰爭個人化,張三李四,前屋後院,每個人眼紅紅口吐白沫,打的是最切身的戰爭,篇一隻老鐘、兩板牀、一具衣櫃,最重要的,爲一畝三分地。
這現在是不能想像的,太古老,太原始,太不理性。而四十五年以前並不久,在記憶裏不過是眼前,若從歷史來講尙不全然是歷史,蓋棺論定仍嫌太早。而她所想的四十五年前不是世界局勢,政治上流行什麼理論。她想的是她個人小小的經歷,那些如狂流將她席捲而去不留一點餘地的驚人事件。那時,也許看這張乾棗似的臉難以想像,但是那時她年輕。
鬥爭來時她家成了對象。平日一起生活的人站起來指控——一個大嫂,一個長工。(難以想像人心是這樣的。) 她父親成了「壞人」,她全家一下子黑了,臭了,賤了。別人紅了,香了。革命把一些人翻上去,把一些人翻下去,像犂田,而人民是冥頑不靈,一畝一畝爬在那裏的土地。她父親鬥死了,家封了,她被迫住到另一個村子去。她帶著一個小男孩,一架縫衣機。丈夫在青年軍裏,後來聽說陣亡了(這消息她更晚才知道是錯的)。她要靠種菜、裁縫維生。她才二十多。

5
老式的相片是厚硬的紙,布紋,鋸齒狀的花邊,用四隻小小的三角形鑲在黑底的相簿裏,給人工整珍貴的感覺。這張照片已經泛黄,黑白明度降低,但是照片裏那人仍然清晰可辨。二十餘歲的小姐,也許近三十了。燙成波浪的頭髮,後面稍長過耳垂。深色短袖過膝旗袍,扁圓頭的黑色矮跟鞋,錯成八字站著,身子斜斜的。左手拿一隻扁扁的小皮包在身前,右手輕輕扶著旁邊一隻雕花彎腿的高几,几上一隻大瓶,挿了兩枝花。她在照片裏微笑。嘴角拉開,露出一點門牙,眼睛規規矩矩看前方,怯怯的。一看可知是應攝影師之命臨時做出來的,露著一絲驚惶。有人能裝得很自然,她沒法,就是看得出來裝,生硬的笑容扯著兩頰,像亟於討好的小孩,顯得非常用心,非常乖。
她不漂亮,也不醜,雖然這並不重要。厚眼皮,厚嘴唇,塌鼻子,小小的三角眼,搶突出來的額骨。不管從什麼角度,這些五官都沒有什麼單獨可以讚賞的地方。不像有的人儘管不算美,五官至少有一二可取。她的五官像一堆偶然的錯誤,胡拼亂湊,勉強充數。也許因爲這樣,這不是一張理直氣壯的臉。
漂亮的人先天給人理直氣壯的感覺,彷彿得天獨厚,可以對世界予取予求。她的臉不是,樸素誠懇,給人老實可欺的印象。 眼光帶著求助的意思,笑起來很矜持,這張臉經常自覺不足而透露出微微的惶恐。我曾經因爲她這笑容而以爲我們比不上別人,不管原因是什麼,也許不需要原因。別人的笑容並沒有自貶的意思,相反,那裏充滿自信,有聲有勢。她似乎不知道她一樣可以笑得理直氣壯,不需要拿眼光徵詢世界的同意。然而她那謙卑的自我完全寫在那張沒有把握的臉上。她的眼光說:「我很小。」

6
我們不能不斷看到時間,同時不斷失去。現實在這裏,有力,龐大,但是我們不擁有。
從一個未知點(虛?還是,神?)出發,時間是一箭射出的欲望,筆直奔向另還一個未知。兩個未知間是一片模糊,我們所謂的意識。所有現實在不斷移動,失眞,意識沉入潛意識,說話失去意義。真有這樣的事?眞的?疑問,搖頭。光扣緊在指間,空氣封在口袋裏,除了虛還有什麼是我們真正擁有?我們不但不能長存,而且在遺忘。一切在消逝,成空。當年的老故事,打落牙齒混血吞,那些刻骨的記憶,曾經血肉分明的生命,化成不存在。你曾經活過嗎?你說你會經存在?有什麼證據意識不是證據。我們誰不充滿意識,振振有辭?但我們不算數。我們在消失,化成塵土。我們並不真正存在。
這個失眞的感覺這樣強烈,使我緊緊握住相機,抓住筆,想爲時間下錨。好像一個只有一角錢幣的人,想要養活一家人。我問:發生了什麼事?那時地球是圓的嗎?你記不記得香氣的顏色?一角錢能不能養活一家人?我蔑視短暫,不信任現在。如果永恆可能,永恆駐在過去。
一個特殊的下午,也許陽光去照耀大平原的另一邊了,我們坐下來,費力,堅決的,逆時間走一條荒蕪陡曲的路。我聽見那枚錢幣在很久以前叮噹一聲,落在水泥地面,握著它的小女孩紮著小辮,每天走三里地穿過墳場去上學,在飯桌上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離下巴最近的茶。以後她下田做活,進師校,再以後她棄鄉逃離,要在異地用相當於一角錢養活一家人。
我如是聽見,同時看見在單薄不能履足的現在下面,有厚實的過去。我們站在時間寬闊的大地上,這一刻因爲記憶而眞實,充滿意義。彷彿活著是爲了來日告訴這段過程,彷彿意義的產生以時間的消逝爲前提,昨天的光必要越過歷史回溯的不可能照來,給予今天詩和人情的溫暖。

7
這從過去照來的光其實是她個人發出的溫暖。我對她給予我的過去和現在充滿無比親切的回憶,因為她,我看見過去的每一天都彷彿奇蹟——沒有她個人沉默的犧牲、用心和忍耐,這一切便不可能。我不能不想見她而不慚愧。她不會接受我們的慚愧,因爲生性的謙抑,不邀功。她從來自命無能,只有竭盡全力。飯菜無沙,吃的人不知道有人一粒一葉揀剝。衣食無憂,快活的人不知道有人挖洞補窗,以明年後年的生命抵押給現在。
和她,我無可比。比她多讀兩天書,自以爲是,能舞文弄墨談玄虛。但是坐下來認眞想,我沒做過什麼了不得的事,只是平常人可預期的平常事。她給我奇蹟(同樣情況,我絕做不到她的程度),我給自己平凡。若要計較,她虧本了。然而她不以爲虧本,只是難過自己老醜。
「你的臉不讓我想到美醜,我想的是這人很經過了一番辛苦。我看到一生的故事。」我說。
她覺得安慰。

8
我看自己的臉,三十餘年欲望的追逐,堆積。端詳,再端詳。我不滿意。這張顯老的臉寫出了失敗、脆弱嗎?這張臉寫的是我嗎?誰雕鑿了這張臉?
其實我們的臉不盡然是自己的,毋寧,是歷史的,展覽一個時代的過境。我們寫自己的臉,同時,別人寫我們的臉。
無疑,我幫忙寫她的臉。那些深切的紋路中,我小心的刻上了幾條。這條,譬如。那年,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想像,但是沒有放棄最後希望問我:「那你已經做了?」然後她在我面前迸出淚水。我沒有說謊的善良,眼睁睁看她被我蓄意的誠實擊成碎片。我相信她一再自問:「我什麼地方做錯了?」痛心疾首。她沒有做錯。是我,我拒絕她所代表的價值觀。又譬如,這條。我說:「你做老師的人怎麼也這樣——?」她猝然收縮了,像赤裸的蚌肉被攪擲到地上。我再一次說出傷人的話時,她背對著窗坐,我們正吃午飯。她不說話了,眼睛壓低,單單是痛苦的搖頭,咀嚼,吞嚥。空氣中有強烈的壓迫、肅殺之感,我們隔著飯桌,一起在混凝土的沉默中乾固。終於我問她是否生氣。「還有生氣的權利嗎?」她問。
如果沒有生氣的權利,還有活的權利嗎?時代的殘酷是非個人的,多少人一起碾過。但是我一句無心的話?一次又一次,我把自己的過失(不管有心無心)寫在她臉上,彷如她的臉是張作業紙。

9
四十五年前我還沒有出生。我出生與否,對這世界毫不重要。然而世界以兩種形式存在:一個是整體抽象的,我們把它想成一件東西,另一個是單一具體的,我們個別的小小世界。我們各自鎖在一己的小世界裏,想像一個世界是這所有的總合,像一個完整清晰的句子組織起零散的字詞。對她,我和哥哥、弟弟、妹妹無一不是重要的。
我嘗想生命是抽刀斷水的過程,充滿悲劇的無力但卻偉壯之感。她以她最大的可能創造她的世界,在時代的傷殘破碎中試圖建築一方小小的快樂和完美。我想到那斷水的人不是七尺大漢,而是羸弱一名小女子,站在水邊捶胸咳嗽,拿不定主意是要投身以殉,還是舀一盆水回家燒飯洗衣,餵養一羣嗷嗷大口。
她舀了水。以無比的堅決勤勞,她一次又一次回去舀那盆水。最早起牀,最晚上牀。生病或受傷了(並非罕事),她的驚慌不是爲肉體的疼痛,而是她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我們譏笑她走路頭前腳後,不是用走,而是用奔,用「顛」的。她說自己「死鬼ㄐーㄥˇㄍㄚˇㄉㄧㄚ」(台語,不知怎麼譯成國語),那音色充滿動態,活活描畫出一個披髮趕路的形象。她自覺教育不足,在洗衣的水槽上方貼了一張工整抄寫的律詩和絕句,一邊洗衣一邊讀誦。沒有時間看報紙,深夜她在家事完後一本一本改學生的作業簿。同時我們看小說,逛街,一級一級受教育,大學,然後出國,拿到她所沒有的學位,談她所不懂的話題。
「我比不上你們。」她說。
我們站起來這樣高,因為踩著她的肩膀。而在整個世界(如果有這樣一個世界)裏,我們(和那花費半生得來的學位)是無關緊要的。但是我漸漸認識並沒有這樣一個所謂的世界,只有無數小小個別的世界,擁擠重疊,或根本毫不相關。這「世界」不是一個完整清晰的句子,而自始是零亂蕪雜,不知如何組織自己的單字、單詞。
我不能掌握「世界」,但是在我的小世界裏有她從很早以前擎起藍天,以善意和關懷護持的明亮和溫暖。
我打電話過去:「你好不好?」
「好。」她說。
這是重要的。我們彼此是重要的。
我們一起在冷風的街道上追趕時間。

*摘自俄國詩人 Joseph Brodsky 的書《水痕》(Watermark)。

——
原載八十三年《聯合文學》二月號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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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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