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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楊牧全集23》(別卷I)
2024/09/19 05:31:37瀏覽80|回應0|推薦5
Excerpt《楊牧全集23》(別卷I

啟讀《楊牧全集》,選擇先從「別卷」開始。

別卷共有8冊,本冊收錄內容:
集外集() 詩.散文,雜文.序跋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楊牧全集23 別卷一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罌粟花〉
——
開在瘋人院裏

罌粟花,他們在我的屍體上
驚呼地飛起

他們殺害著我
在我的血液中飲茶、午寐
在我的肌膚之間
吸著煙草,吸埃及來的昂貴的煙草

我坐在牆下,看日影如何翻過
翻過或人們黯黯的眼色
(他們高聲囂叫,七月的小樓外
夕陽落了,落入他們的長髮中)
他們的心都落了
翩翩的散步之姿落了
愛情也落了

而那罌粟花,在我的胸上
正殺害著我
你是破裂的唱片,那一夜
當銅環遽響

《文學雜誌》八卷三期,一九六〇··二十

〈輓歌〉
——
給李商隱

柳不勝煙?你白衣的風塵客
如今峭峭坐下,凝視著,凝視玉谿的流水流盡千萬微波,終有一箇人影
塞外和江南的精神塑成一箇不朽的你
千年以來,山川無恙,粉蜨依舊
若你此刻重臨,玉谿的流水將碧綠
如一條春光下的紗帶,巴蜀的雲雨將冰冷
如一片秋風中的紗巾,啊,秋風中的紗巾

你不識我,一箇海隅的少年,曾在寺外彳亍
晚唐粉黛如風中漸暮的雲影
小城遙遠如去夏一夢,蒼梧應露墜下一滴追懷
追懷,追懷,我在暴雨中追懷
當你舟過三峽,高唐雨落潮溼了你的衣裳和離愁
追懷,追懷,我在崖花澗草間追懷
哪兒有我的西林路——那兒有我歸去的煙花?

啊,追懷,追懷,追懷晚唐殘缺的江山
有人行過窗外,唸著濟慈的 nightingale

你可知那西域之外有箇小小的湖泊?
湖泊之南,當你死後,曾有箇憂鬱的西方人——
你可知道鸚鵡之外,還有隻鷓鴣
鷓鴣之外,有隻小小泣血的夜鶯——木棉花暖的時候
曾飛過你的詩集,在灰塵和蛛網上催我輓你?
水亭不吟傷悲的遠心,疏螢不飛遙遙的黑夜
如你重來,讓我告訴你,告訴你

啊,追懷,追懷,追懷晚唐嗚咽的渭洛,春草深深的無定河
有人行過窗外,唸著濟慈的 nightingale

高唐十二峰,錦瑟五十絃
舊宮殘破,誰人又作楚地遊?你白衣的風塵客啊
你可知千年以後,有我夜半為你的侘際哭過?
有人在泥濘中匍匐,在彈丸炮火中狂呼……
我坐平了風波,我來自東方的海岸
那兒的橋像霓虹,路像流星
森林廣大錯落如七月仰首的天庭……

我來自東方的海岸,你白衣的風塵客啊
客去高閣,小園的槿花隨風亂飛著
寂寞果園曾點過燈籠,點過一盞燈籠
那兒的河水像湖冰,小艇划過,無聲地划過
流霞醉人,我在樹下睡過,坐死了古苔,坐醒了令威鶴

但你知道嗎?水色洞瀾,比瀟湘更廣更闊
七色的小橋映在白色的河床上
當細雨停了以後,我們趕著滿地不去的白鴿
城門古老地站著,站了一千年,先人的石碑也站著
追懷呵,追懷,若你玉谿生重來
讓我們同去秀姑戀山狩獵深林的野鹿
若我去作戰,我仍記住你,不記你的青樓悔恨
只記昨夜星辰曾淒迷地望我
當我躺在床上,聽著風聲,看雕欄如何慢慢地發白

你知道嗎?你知道濟慈嗎?那箇李樹下的異國少年
你知道戰爭嗎?你知道
江水渺渺地流著,冬雨冥冥地落著
江水流著,冬雨落著
流著,落著

啊,但你不知道我,千年後來自東方海岸的我
在殘花細草上輓你哭你的我
驚雁獨飛,你可知道我曾夜宿孤星的林口
江水在旅棧外渺渺地流著
冬雨在天窗上冥冥地落著
我在黑暗中等你,那兒的空曠像歷史
夢像距離——不知有蜨,不知有周

直到我活著歸來,用白髮的傳奇重覆地說著
像侵雲的樵路一樣迷惑地說著……
木棉在我背後開花,鷓鴣在我頭上盤旋
春去也,讓我去古原山上慢慢地枯萎,感覺我的死亡
然後說,Shall we follow?——find them find them
去啊,偉大的院落,為什麼你不荒蕪?
偉大的城池,為什麼你不焚燬?

偉大的天火降下,為我們的再生而降下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
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影……
悲壯地死,悲壯地葬下,秋河不動
你白衣的風塵客,南來楚地,你尋找什麼?

紫藤花謝了,教堂的鐘聲還敲著
珠箔飄燈,你何時重來呢?
去年黃昏雨落時,Find them, find them...
Humankind cannot bear very much reality
一千年來,河山無恙,只是舊時煙花不在
你可知鸚鵡之外,還有一隻鷓鴣,
鷓鴣之外,有隻小小泣血的夜鶯——當清明時節
竟飛過你的詩集,你的墓園,和不勝煙霧的河柳

(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臺中)
《民主評論》十四卷六期,一九六三・三・廿

附註:
……
原(英)文摘自艾略特詩〈焚燬的諾頓〉。……

〈輓詩〉

然後是極大極濃厚的黑暗。最後的枯竭。敗落的城牆。白雲
下垂。猶在期待。大大的蒲扇。啊夏季。輕輕地揮。不久又
是。夏季。我們還到北方的山群去。只是貧血的影子不停地
游移。從窗子裏挑出來的。彷彿是喜悅。

在一個有陽光的村鎮裏。Platero——陶壺懸在小酒肆的四
個角落。五個角落。七個角落。仍然是三十哩外趕來的拉手
風琴的人。對你說。草莓都快落完了。仍然。甜蜜的夏日。
在一個有陽光的村鎮裏。鐘聲。寂寞的死亡。

白雲下垂。猶在期待。麥酒浮到杯沿。雙手挑出來的一盞燈
。彷彿是喜悅。城牆上的枯草。晚春的歸鶯把影子拋落在靜
靜的廣場上。這是冬季最後一班慢車。開往馬德里。

(一九六七··柏克萊)
《幼獅文藝》廿七卷一期,一九六七·

〈從下大雨寫起〉

有一天下著雨,車子在一處小教堂外停好後,開門一看,街道像河流,人行道上的綠草地在燈光下閃著閃著,又如一堆星星。早兩天,我和勞勃.戴那(Robert Dana)在校園裏看到金斯堡(Allen Ginsberg)朗誦詩的招貼,就決定去聽聽他怎麼樣開口念他那些又似分行又似不分行的作品。戴那是美國詩人,早年貧窮跑去從軍,隨軍艦去過青島,他自己說:「有天上岸,正好碰見青島街上兩個家族械鬥,我和三個水兵站在場外欣賞中國人的武功,來了一批警察,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幾個美國水兵也逮了起來,下獄三天。青島的監獄只有蚊子臭蟲,沒有設備。」他退伍後到愛荷華大學去,開始寫詩,入詩創作班,和史納格拉斯(Snodgrass),加士得士(Justice)等人在愛荷華城泡了好幾年咖啡館,慢慢投稿。史納格拉斯先脫穎而出,得了一九六〇年的普列茲詩獎,加士得士變成文學博士,在母校教書,葉維廉和我都上過他的課,也許余光中也上過。戴那自己也變成文學教授,一邊寫詩。今年他休假,特意選擇到加州大學來學習東方文化。
戴那初到柏克萊,一心想學日文,禪宗,俳句;他跑去旁聽陳世驤教授的唐詩,我們才見面攀談,原來都是校友,第一次談話時我們討論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這首五絕使人聯想到艾略特〈普魯弗洛克戀歌〉裏寫那吸菸斗的人的技巧。陳教授的唐詩越講越精采,講到老杜八陣圖時,戴那對我說:「日文不學了,弄中國東西去罷!」不久他果然把日文退了,一心搞中國東西,這學期居然選了殷周銅器和中國小說,詩也越寫越東方了。
我們決定去聽金斯堡誦詩,和這份東方熱忱大有關係;金斯堡是從印度浪蕩回美國的。其實今天美國兩個「挨揍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代表詩人加雷.史奈德(Gary Snyder)和金斯堡都是東方迷,他們從舊金山起家,誦詩發跡,史奈德更是陳世驤教授「唐詩」課的及門弟子,一向以古禮事陳教授;去年秋天,史奈德從日本回加州來,我第一次見到他,看他手握紹興酒一杯,在陳教授家說禪,覺得他根本不是個美國人,而是日本人。史奈德在日本幾乎十年,專心習禪,在寺院裏修道、掃地、劈柴、挑水、負重,無所不為,如今左耳垂上戴了一顆珠子,據說是禪家的什麼秘寶。金斯堡選了印度,不知道是不是誠心過,但赤腳行過印度寺廟的人,總能體會些古老的神話的。
那天夜裏,我們冒雨跑到大堂,堂裏已經擠滿了人,遠近冒雨去聽詩的至少也有四千人,擠得水洩不通。金斯堡禿頭,滿臉黑鬍子,體型略胖,燈滅剎那,他手握銅鈴兩具,先站在臺上號唱了一支印度聖曲,其聲慄然。歌畢才開始念詩,一口氣念了二十餘首,數千聽眾如魔附身,由他擺佈。我一直不了解為什麼朗誦詩有這麼大的力量,瘂弦卻有他的解釋——去年聖誕節他在芝加哥聽人念詩,看臺下聽眾如痴如狂,福至心靈,他想大約是詩本身的問題:要誦詩感人,詩是不能太晦澀的。金斯堡的詩清晰得很,而且他小聰明極多,那種詩最能討好臺下眾生,我不曉得中國現代詩會不會產生這種效果。昨天光中的信上說他現在也到處自誦作品,但我不曉得反應如何。拿洛夫做例子,我在美國人面前念過他的〈霧之外〉和〈石室的死亡〉的英譯,我譯洛夫的詩盡量忠實,亦步亦趨,因為大家詩風相異,我不敢自作主張闡釋他的詩;一般聽眾都較喜歡〈霧之外〉。這是什麼道理,我真希望當面和洛夫討論。
話又說回來,美國詩壇也是混亂的,和我們的詩壇一樣,紛紛雜雜,不能歸類;其實不歸類總是件好事。老一代的詩人慢慢作古,艾略特、威廉士、弗洛斯特等人之死,使得羅渥爾(Robert Lowell)一天比一天重要,十年之內,此公必領導群倫矣。老一代的詩人今天還活動的,大概只有約翰·惠勒克(John Wheelock)一人。惠勒克今年八十歲,白髮詩人,和桑德堡等人同屬一個時代,早年在紐約Scribners書店當編輯,海明威出版的小說全是他經手的。他的詩是柔和溫情的,和弗洛斯特有些血緣上的相近。去年冬天,此公八十生日,出版詩集一冊,自以為「此生最後一部矣」,卻是他第十七本詩集。他寫信給他的老朋友陳世襲教授說:「希望我能把這本書題獻給你。」書出後,第一頁的獻辭是:「獻給好朋友陳世議,學者,文士。」書名叫Dear Men and Women陳教授把它譯為「親仁集」。當年甘迺迪總統就職時請了弗洛斯特誦詩於國朝大典之上,因為弗洛斯特年紀大,祥和望重;最近美國政府推舉惠勒克代表美國到聯合國大堂去誦詩,大約也是同樣的榮譽。詩人泰德(Allen Tate)說惠勒克和哈代,葉慈一樣,好詩都是老年時代寫出來的。這一點與艾略特不同,艾略特的大作品許多都是三十歲以前寫的。
我十分相信好詩是可以朗誦而感動人的,至於什麼樣的詩算是好詩,問題就複雜得多了。我這兩年聽過許多美國詩人念詩,有時在課堂,有時在宴會,有時在酒店,有時在大廳。前年年初在愛荷華城,艾略特剛死,城裏書店的樹窗都在展覽他的書,我在校政大堂裏聽史納格拉斯念詩,極為感動,中國現代詩,我只記得聽過一個朋友念愁予的〈賦別〉(《夢土上》)開頭「這一次離開你,是風,是雨……」是非常有力動人的。

(一九六七··十一)
《幼獅文藝》廿六卷三期,一九六七·

〈詩與蟬〉
——
瑞典蟬獎受獎致辭

詩以蟬為歌頌的對象,古來即有,在東方如此,在西方亦然。然而對我而言,蟬與詩之間似乎一向就保存著一種哲學的或美術的消長,時而抽象悠遠,時而具體執著,都可以作為我們思維,想像的憑藉,循其象徵潛力,發展了我們的文字結構。
雖然如此,我最初遭遇的蟬,應該就是一組長遠無止境的聲音,堅持篤定,絕不妥協的「知了」警策,在一座少年誤入的小山林中,透過幽暗重疊的密葉,穿射大夏天的暑光,對我訴說著不可解,神奇的野地原鄉。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我才發現那震耳欲聾,似乎永無止境的嘶鳴正是書上聽見的蟬聲。它來自一種充滿象徵,無比「高潔」的昆蟲,時間例在日循黃道東行西陸的秋滿天——詩裏這樣說的,雖然和我實際體會不太相同。但暑熱或秋涼又可以不論,詩所要求的其實是通過部份的掌握,讓我們理解全部,和永久,所以聽蟬之餘輒問:「誰為表予心」是詩學正法,或者提筆“to defend the inviolability of life” 又何嘗不是?出聲「捍衛生命之不可凌辱。」
這使我回憶起早年一首詩。This reminds me of a poem I wrote earlier, a passage of which has been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my friends Larry Smith and Michelle Yeh:

據說蟬的生命很合乎悲劇英雄的典型。如此卑微遲緩,它堅忍奮鬥,一旦脫離泥土的潤澤,便緣著樹幹游移而上。我必須歌頌它上升的意志,寂寞勇敢的意志——在雨露中成型。

They say a cicadas life is an apt symbol for the tragic hero.
So humble and slow, it persists and struggles. Once it leaves
the moist soil, it crawls up the tree trunk. I must
praise its will to rise, its lonely, brave will
taking shape in the rain and dew.

(
二〇一六)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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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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