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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有一種謠傳》之〈昨日傾斜——記憶、閱讀和時間〉
2024/09/18 05:31:23瀏覽66|回應0|推薦3
Excerpt張讓的《有一種謠傳》之〈昨日傾斜——記憶、閱讀和時間〉

書名:有一種謠傳
作者:張讓
出版社:二魚文化
出版日期:2015/11

Excerpt
〈昨日傾斜——記憶、閱讀和時間〉

1
記憶是一座斜塔,每天更傾斜一點,直到終於全盤倒塌。
如果記憶是一座城,便是威尼斯。

2
記憶塵封,往往找不到路回去。
英國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在《荒野地》裡寫,散布英國各處有種古道叫低窪道(holloway),起碼有數百年之久,甚至遠至鐵器時代。有的是舊時趕牛羊到市場的道路,有的是朝聖的步徑,有的是劃分土地的邊界溝渠,有的是車道,年復一年,鬆軟的白堊表土經人畜踩踏車輪碾軋深陷到床岩,平時是天然排洩雨水土石的渠道,暴雨來時便成了滾滾河流。這些古道後來廢棄不用,長滿了荊棘灌木雜草,完全不像路徑,從地面下望只見一道深溝,陰森森讓人止步。
有些塵封的記憶想必就是那個樣子。
有些記憶你根本不願再去回想。

3
若試圖重建過去全部,可能嗎?
你靜心專注,回到記憶最初,立刻就面對一條鴻溝,或者應該説是斷崖:
那個最早記憶和自己出生差了好多年。首先你不記得在母親子宮裡,然後不記得出生,然後不記得頭幾年。一路回想下來,處處是坑坑窪窪小洞大洞。
記的何其少,忘的何其多!

4
我們總在忘記,唯獨以為總在記得。
要像普魯斯特那樣深入記憶礦山挖掘,才會知道忘記的程度。
英國詩人艾德華·湯瑪斯在〈字〉詩裡寫:「許多事情都忘了,/對我來説一度相當重要的事情……」這好理解,不久後的句子便有點玄:「有些事情忘了自己忘了。」
有些事情忘得只剩輪廓,甚至連輪廓都很淡了,不過儘管內容不詳起碼知道曾有其事,也就是記得有那記憶——這是知道的忘,因為存留了記憶的記憶。有些事情則忘得乾乾淨淨,無形無影好似根本不曾發生過,這種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忘——徹底消失,等於不曾存在過。這種忘不可能忘記——邏輯上不可能,正如一個人不可能記得從未發生的事,不可能忘卻從未記得的事情。有多少記憶落入這個範疇?
套句老話:我們知道的記憶只是冰山一角。

5
記憶宛如一塊破布,或許更如一張蛛網。
回憶是不知不覺的捏造,但因出於無意識,我們算不上是説謊。
維吉妮亞.吳爾芙在《往日速寫》裡有個地方這樣寫:「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捏造的。」起碼她自知對那事的記憶恍惚不清。
所以面對自傳、回憶錄之流,必須當小説來讀。姑妄信之。

9
找一本書,在書架上上下下找不到,卻在角落裡發現一本屠格涅夫的小説《春潮》,大理石花紋紙精裝,還配了盒子,站在紫色也是精裝套盒的維吉妮亞.吳爾芙的《達拉薇夫人》旁邊。記不得什麼時候買了這本書,也記不得看了沒有。一點印象都沒有,連書名都陌生。重讀時發現畢竟看過——有的場景眼熟,有的句子還畫了線。
看了多少書只留一片空白?無異滿屋書架上站的都是無字天書!
生命裡有多少這類「浪費」?不能不覺得一種生命虛耗的枉然。
因為這樣,所以博亥斯和納博科夫才一再強調「閱讀便是重讀」嗎?

14
記憶附著眼耳鼻舌各種官感而在,嗅覺味覺記憶尤其持久,像一甕窖藏老酒等候來日開封。
有的記憶短暫,維持不過幾分鐘;有的持久,可以記到一輩子。
自發記憶不請自來;觸發記憶則必須經由觸媒啟動,譬如一道光影、一絲氣味,忽然喚回陳年舊事,這便是《追憶似水年華》的來源。
在第一部《在斯萬家那邊》裡,敍述者普魯斯特寫某個冬天,怎麼因為喝了一口浸過曼德琳蛋糕的茶而回到過去。唯獨實際過程並不像開燈關燈那麼簡單,記憶深埋,靈光一現後又遁入黑暗。那第一口茶进發的歡愉只是個空殼,附著在單一味覺上,至於記憶背後的情事卻瞞得風雨不透。也就是,那口茶不過形同路標,並非開啟的鎖鑰。他必須一試再試,跳出茶的滋味返回自身,跋涉過心靈迷宮的幽暗國度,直到筋疲力盡放棄了,記憶的閘門才霍然打開,聲光形色排山倒海而來,一個他完全遺忘的世界像舞臺布景驟然升起:他看見了那記憶裡的灰色石城貢布雷,姨祖母的房子,每週日早晨他到她房間去問安時,她總給他一塊浸了萊姆花茶的曼德琳蛋糕——原來這便是他後來喝茶配曼德琳蛋糕所喚起的背景,貢布雷的街道樓房教堂人物以及城鎮周圍的景物,一切的一切:「全都顯出形跡,逼真而且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脱穎而出。」

到此第一章結束,貢布雷上場,普魯斯特終於可以全面展開他追憶往事重建過去的宏偉敍述。這段記述太神了,寫出了一個活生生的腦子怎麼反觀自省,穿針引線不懈追蹤,讓我們見識到記憶儲放的精微奧妙。相形之下,仍在以管窺天一鱗片爪拼貼的腦神經學研究便顯得拙劣不足。

16
還是理查森的詩,〈在野地裡〉:

今天在野地裡,那氣味——
半是樟腦味,半是汗味——
突然記起了我,
所以我轉身,問是誰?

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神造了人,還是人造了神?
是我們記起了氣味,還是氣味記起了我們?
氣味召喚記憶,記憶召喚過去。
在時間之流的影片裡,我們經常是被動的,是觀眾,而不是導演。

17
我沒有普魯斯特式往事潮湧的經驗,只有點滴來去。
記得讓父親牽手過街,記得友箏幼時牽他的小手。記得母親骨灰裡有大過大小小的骨塊,記得在夏威夷大島海邊灑公公骨灰。記得當初不喜歡托爾斯泰的短篇〈伊凡之死〉,不記得為了什麼理由。記得曾向父親要了幾張漳浦老家相片,不記得放到哪裡去了。記得初到永和,記得初到美國,記得初見B。記得出第一本書,記得曾用稿紙寫作,不記得怎麼執筆折騰過那一次又一次的修改謄寫。
多少記得與不記得。記得的漸少,不記得的漸多。
昨日的光愈加斜長,記憶的斜坡愈加陡峭。
有人寫回憶錄,有人寫小説,有人只是時想時忘過日子,然後寫點隨筆記事。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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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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