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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飛馬的翅膀》
2024/09/16 05:54:28瀏覽149|回應0|推薦3
Excerpt張讓的《飛馬的翅膀》

書名:飛馬的翅膀
作者:張讓
出版社:大田
出版日期:2003/5/30

Excerpt
〈打著太陽尋找自由〉

一個大晴天,我打了太陽去尋找自由,卻不知自由到底長什麼樣。馬路旁的電線上停滿了小鳥,不知爲什麼嘩然一下統統飛起來了。林子裡,風過落葉漫天飄揚。我走在泥徑上,自由人在自由地,卻覺得是現實的奴隸,小鳥和落葉似乎比我自由。
從小就抗拒干預,要越過禁忌。初戀的暈眩裡連帶生出一縷悲哀:失去了感情獨立的自由,那記憶十分強烈。初到安那堡,深夜走過校園,那孤獨的路燈、空盪的街頭寫的是:自由!午夜三點上床是:自由!到亞洲圖書館要讀錢鍾書、魯迅、沈從文、金庸就讀是:自由!要午夜看X級電影就看是:自由!然則,什麼是自由?從室內到野外是自由?從台灣到國外是自由?從沒投票權到有投票權是自由?小時從媽媽那裡拿到幾毛錢可以買話梅、山楂糕、餅乾、冰棒,忽然就像暴發戶,自由得不得了,幸福得要飄了!沒人寫過《自由的相對論》嗎?我從未再有過類似童年奔逐田野的自由之感。
什麼是自由?對佛家來講,物質世界即是束縛、是障,求的是解脫。西方唯心哲學以身體爲靈魂的牢獄,而基督教強調自由意志。亞當,斯密以「完美自由」來形容市場經濟,讓人驚訝。不過在他的十八世紀,產業革命才剛開始,供需無人主導而運行無間,看來確實相當完美,相當自由。當然,二十世紀以來的市場經濟早已千瘡百孔,遠非完美,更遠非自由。
知識是自由嗎?禪宗棄絕知識。知識,或說智、思考,橫障在世界與直觀、了悟之間。面壁坐關的人不自由嗎?亞當夏娃在伊甸園自由嗎?古代農人歌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那規律作息的生活就是自由。
文明人到天地間尋找自由,一身布衣球鞋背包絡釋於山野之途。《阿拉伯沙地》作者威弗德・塞西格認爲非洲沙漠裡有文明世界沒有的自由。梭羅遊蕩山林感到狂野的自由,視常人受文明捆綁的生活苦悶無望。李白〈江上吟〉:「木蘭之杝沙棠舟,玉蕭金管坐兩頭。」多痛快!現實卻是〈與韓荊州書〉裡,「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而今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的卑屈。連無法無天的孫悟空都不自由,腦袋套了金箍乖乖服侍唐三藏去西天取經。若不自由毋寧死果眞付諸實行,大多數人早該自殺了。也許爲了免於自殺,存在主義因而產生——神不存在,意義虛空,汝須自虛空中創造意義,汝須創造神……
我不必每天早起長途開車去上班,而能安坐家中對世界挑三揀四,算自由的。可是我並不覺得自由,只有在文字裡天馬行空時才覺隨心所欲。人唯獨在出神的刹那,或在藝術創作顛峰風雨星辰手到擒來的時刻,才達到自由。TE.勞倫斯信裡說他獨坐閣樓:「思路往二十個不同方向奔馳……」梅爾維爾寫《白鯨記》前靈思大發口出豪語:「給我鷹羽做筆、維蘇威火山口做墨水瓶!」
我也想說:「給我閃電做筆、天地做紙!」
太狂了?我有癡人說夢的自由。也許,只有這點是真正的自由。

〈都是烏托邦的錯?〉

前不久讀一系列的烏托邦小說,在其他書裡也不斷撞見烏托邦三字。像建築烏托邦、心靈烏托邦、迷幻藥烏托邦、擬似烏托邦等,似乎烏托邦這詞無所不在。事實上,湯瑪斯·摩爾的原著《鳥托邦》所描繪的社會由中古世紀的人來看固然相當進步,現代人看來卻仍是個父權統治的可怕世界。那烏托邦畢竟不是烏托邦。
我喜歡看烏托邦小說。也許因烏托邦這詞已蘊涵了反自身,所以烏托邦小說和電影多數悲觀。烏托邦常建立在一套簡單浪漫的邏輯上,以目標美化手段,結果總適得其反。史匹柏的新電影《關鍵報告》裡,政府甚至可以在罪行發生前就先捉人——為了杜絕殺人,刑罰竟可先於罪行!這部電影根據美國科幻小說家菲利浦・狄克的同名短篇小說改編而成。狄克本身十分神經質,擅長創造惡夢似的世界。他的小說總在探索心靈的臨界狀態和人性的意義,譬如《銀翼殺手》中追求生命的生化人。《銀翼殺手》裡的天空永遠陰灰,到處是放射塵,小動物幾乎死絕了,沒移民到外星球的人只買得起電動寵物,此外靠電子情緒機操縱快樂和激情。人類製造了期限一定的生化人以從事危險工作,而人類心靈自身卻越來越近似機器。什麼是人?什麼是烏托邦?《美麗新世界》極端醜惡,香格里拉是假的。
烏托邦追求完美社會、人間天堂,聰明人像馬克吐溫卻不爲所惑,知道天堂正是最無聊可怕的地方。在思想家以撒.柏林看來,烏托邦凝固在完美的死寂裡,一如標本。完美是條死路,烏托邦盡頭是座栩栩如生的蠟像館。
西方思想家所以一再在烏托邦路上前仆後繼,以撒・柏林認爲在於柏拉圖一脈相傳的絕對思想,也就是信仰絕對完美。絕對必然單一,從希臘到文藝復興到啓蒙時代到理性時代,西方哲學家承先啓後致力於建構一套絕對體系,在那裡一切到達完美,絕對而且排他。然這想法必須出於另一項前提假設,也就是人類需求固定不變,一旦得到滿足人就會不思不欲安定有如植物。這種一廂情願實在不可思議,因從未得到驗證。哲學家相信只要面壁思考而不需實驗或行動,概念就能統率一切。他們好像無視在生活裡拚鬥鑽營的普通人,是怎樣時刻變幻連自己都認不清。所以哲學雖然爲科學啓蒙,科學最後必得自立門戶,要求驗證。難以相信今天傲慢萬能的科學,出發點其實再謙虛不過:信念並不就等於事實。
現代政治思潮公認,儘管民主政治缺點重重,相對之下畢竟是最好的制度,還是值得追求。中國歷史上,每三、五百年就改朝換代一次,在治與亂、聖王和暴君循環之間,我們的烏托邦藍圖不過是老子《道德經》裡的小國寡民和陶淵明的桃花源,兩者都是生動誘人的印象派速寫,浪漫是夠浪漫了,但太過簡陋。孟子主張人民有權推翻暴君,中國史上曾有國治民安的漢唐盛世,但我們沒有過民主。推翻滿清,換來了軍閥亂國和階級革命,中國人始終沒經驗過民主。投票權固然是民主的第一步,然而這第一步必須站在健全法制和守法精神的基礎上。沒有明白合理的法律,沒有守法的公民和官員,民主只不過是條虚張聲勢的破船。今天美國所謂的民主,也只不過看似輝煌而已。資本主義製造的烏托邦裡,正藏著反烏托邦。
王爾德認為,地圖上沒有烏托邦的地方不值得一遊。有人卻認為不應追求烏托邦,因為在那過程中只會為人帶來更多災難。若沒有烏托邦的美夢,人要往哪裡去呢?而追求烏托邦,卻又常常走上極端,像二十世紀的共產主義。要烏托邦,還是不要?
也許人類最可貴也最可悲的地方,在永不死心追逐烏托邦這件事上。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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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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