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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當世界越老越年輕》
2024/09/16 05:43:30瀏覽152|回應0|推薦3
Excerpt張讓的《當世界越老越年輕》

書名:當世界越老越年輕
作者:張讓
出版社:大田出版
出版日期:2004/08/30

Excerpt
〈如何將我分解傳送〉

一位美國作家的話我一讀難忘。他說他寫小說初稿時拿舊襪子套頭,等於是盲了眼任指頭在打字機上打出流動的意念,套頭襪子的作用在蒙住腦袋裡分析的那一部分,讓感覺的那一部分快意飛馳,他要捕捉那些乍起即逝的意念,在它們還沒來得及餿掉老掉前保存那新鮮。是的是的,我讀到時心裡說,遮掉那個總在分析解釋的部分,打通一切,讓雲雨天光飛蟲浮塵一起進來,讓自己忘掉自己。
一個景象,可以叫「飛行群落」,是近來開車來去常見到的,大群小鳥忽然衝天如雲,頃刻轉向飛散無蹤,那乍來乍去變換陣勢的快捷優美,讓人驚呆。我想到曹雪芹「飛鳥投林」的句子,而這不是投林,也不是破空,而是音符在空中重組換形,無可期待又無可預測,忽然就結束了。
又,電腦畫面顯形和解析。不像電影畫面柔焦聚焦,是和緩的模糊或清晰,而是許多微小部位同時解散陷落或生成浮現,漸進中帶著突兀。那在眼前解體生成的過程,如鳥群空中迅速聚散的藝術,驚奇中好像隱喻什麼。當然無所隱喻,我只是想忘我也許便類似數位解體或鳥群解體的過程,是背景空間終於晰明了出來。
有個音樂家想譜一種音樂,主要元素不是時間,而是空間。音樂可說是在時間中流動的聲音,跳出時間音樂便不可想見。而以空間爲主要元素的音樂?是沉默嗎?沉默既吸收了時間也吸收了空間。或者我見到的飛鳥群,確實可說是種音樂,沒有控制下的旋律和節奏,然而有自己的結構和始末。詩人羅柏特.哈斯形容里爾克《輓歌》第二首的律動,「是二十世紀文學中最近似群鳥飛翔的」。薩柏德在小說裡寫他曾以為小鳥飛行的路線托住了世界,那纖弱到危殆的意象我印象極深。而對於飛鳥我沒有想像,只是看。電線上排列如音符的鳥總引我微笑。
不可思議或理解的東西常給我極大吸引,好像昭示無限深意。里爾克有句詩說「美只是恐怖的開始」,不止出語驚人,簡直駭人,因而魅力無窮。有托住世界的小鳥,還有純白的新雪,美怎麼可能與恐怖聯結?當一本書一片樹葉一組旋律可以傳送整個世界宇宙,美怎能是恐怖的開始?也許,若預想到朽壞和毀滅,美預示了醜,生導向死,一切美好都是衰亡的先兆,是的,紅顏白骨,美是恐怖的開始,面對春花朝陽我們都該恐懼顫抖。而我記得那景象,山勢由遠到近由近到遠,雷聲隱隱,烏雲在不遠的山頭垂落如帳,夕陽由雲後迸射金光。我記得站在聖迪克里斯投山上,不以文字不以思考置身其中,我是四面八方景觀全部。我不想到恐怖,只覺得與風雲一氣,化身為詩。還是里爾克說得好:「然我們什麼時候成真?當他把土地、星辰注入我們?」面對美好而神馳忘形,那一刻,我們便成了真的。
我讀論美學的書,追尋感動抽象的源頭,雖然一點也讀不出所以然來。阿多諾的《美學理論》我越讀越糊塗,每幾行就不懂。譬如:「藝術是黑暗的藝術,它的底色是黑的。」像里爾克「美是恐怖的開始」一樣當頭棒喝,驚得我即刻大醒,乖乖把前後句反覆讀了好幾遍。向朋友說阿多諾的書讀不懂,可是真好看。
有個人每隔一段時間就單獨旅行,從極文明的城市到極荒僻的遠方,像西奈沙漠、恆河源頭、撒拾拉沙漠、坦桑比亞,在酷熱、酷寒、乾燥、荒涼的地方,揭去文明,將自己置於近似原始人的情境,獨立天地之間。他從未說明為什麼必須離開生活去偏遠的地方旅行,到了之後只是一次又一次跋山涉水,朝聖似的到各宗教聖地,在艱苦中再三自問為什麼來,沒有答案還是繼續下去。我也問:為什麼?我想他在尋找某種傳送,而他以為那傳送來自空間的移動,而非心靈。然我不是他,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地方是聖地。無論如何,我也願拔出生活去單獨旅行。
現實生活不免是無盡的陷縮,責任、義務、秩序、欲望、目標相對天馬行空是極度的陷縮,最後縮成了一個點、一個比點更小的微粒。法國默劇大師馬歐.馬叟有一短劇,那人物囚在玻璃籠中,是現實人物的寫照。但有時,忽然間我們就走出了玻璃籠,伸張放大還原成形,繼續擴散,終至稀薄透明,為大氣所分解、傳送、分布,最後,從自我意識裡消失,「與天地坐化」,如蘇軾所說。旅行即使在最膚淺的層次上,是那走出玻璃牢籠的一種方法。而深層旅行,無異重組精神分子。
美國畫家波洛克(Pollock)和馬克·若斯可(Mark Rothko)的畫。波洛克的狂草,那種奔放與吶喊;若斯可的淨化與結晶、色彩與塊面,都不可解釋的深切打動我。但凡膠在生活裡透不過氣時,他們的畫都能鬆動我內在的僵滯乾枯,將我送往一個奇異高處。波洛克和若斯可兩人都一生痛苦,都必須經過漫長掙扎才成為世人所知的藝術家。一位藝評家寫「若斯可要到四十歲才成為若斯可」,讓我震動。中國人說「做人」,這「做」字背後充滿艱辛,顯示人非生成,而是造成。然絕世的藝術彷如天成,所有掙扎爲了消去「做」的痕跡,所有喜悅來自掙脫意識可怕的重力場——自我。
B
曾告訴我有種假想粒子叫「太極陽」(tachyon),沒有一定質量,以超光速行進,可以回到過去,我即刻興奮起來,好像新到手的玩具。過後他修正,說可超光速運動部分好像記錯了,真是掃興。另一次他說,大霹靂不是物質爆炸散射到空間一他特別強調:虛空不是什麼都沒有,虛空不是空的),而是時間空間的爆炸,或能量的爆炸。我無法理解不是虛空的虛空,想像不出那時間空間在一刹那进生的狀態,只驚喜竟有這樣玄奧可愛的東西。最近讀到一個理論,英國物理學家朱利安.布爾柏爾(Julian Barbour)提出的,說宇宙其實並無時間,無生存死滅,我們所知的時間以無限片刻凝固在永恆之中,像電影膠卷上一幕幕靜態的鏡頭。就像近年來不斷有學者著書宣布歷史終結或科學終結,布爾柏爾的新書叫《時間終結》。即使在物理學界,這說法也極離經叛道。我不相信時間不存在,但始終為那說法著迷。宇宙裡充滿不可見的黑暗物質和黑暗能量,也帶給我無限神奇。畢竟宇宙還是充滿神祕,等人將宇宙研究到真相大白時,也就失去了最後的遊戲場。
詩與畫,神祕與狂喜,無法傳述。因此我一再回歸這主題,試圖捕捉生活和藝術中與美和神祕驚鴻一瞥的遭遇。若無這種美的遭逢,或者說驚豔,或者說感動,或者說歡愉,或者說神馳,生命便彷彿有所欠缺,閉塞乾燥貧瘠,彷彿事物逐漸失去名稱,而色彩淡去,自己的五官也漸漸模糊,口齒不清,固定在一個風化的界面,在時間中蝕毀。如里爾克所說:「我們的生活不是生活。」而不可思議的,一個句子,甚至句中的一個字,便有驚人的再生能量,將顏色與聲音返回現實,一切又有了生機,有了可能。我們變成了真的。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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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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