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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讓的《和閱讀跳探戈》
2024/09/15 05:21:41瀏覽114|回應0|推薦2
Excerpt張讓的《和閱讀跳探戈》

別人把時間耗在圖書館,我則把時間耗在沙漠中、在路途上。他們從思想史中攫取所要的材料,我則從親身經歷中攫取材料,從街道上的活動、從自然之美景。這個國家一派天真爛漫,因此你也必須天真爛漫。這裏的每樣事物都留存著一種原始社會的印記:科技、媒體、全然的擬像 (生物、社會、立體聲、電視影像) 都是在一種野性的狀態中、在它的原始狀態中發展。到處皆顯現著「無意義」,而沙漠仍處於原始的景象,甚至大城市也一樣。空間的過度,語言與民性的單純……
我的狩獵場地是沙漠、山巒、高速公路,洛杉磯,塞夫韋商店 (Safeways)、鬼鎮或鬧區,而不是大學的演講會。我了解這些沙漠,他們的沙漠,勝過美國人的了解,因為他們不曾正視自己的空間,正如希臘人不曾理會海洋,而且我從沙漠所了解到的美國具體社會生活,勝過我從正式的或者知識界的聚會中所得。
——
布希亞,〈星星的美國〉,《美國》

書名:和閱讀跳探戈
作者:張讓
出版社:大田
出版日期:2003/11/30

Excerpt
〈雙重否定的肯定〉
——
談布希亞的《美國》

許多人寫過美國,有美國人自己,也有外國人,不同在寫法。美國人寫周遊美國,常平鋪直敘就事論事。歐洲人遊美國,除了地理歷史政治文化外,卻是非不挖掘美國靈魂不甘心。在美國住了一輩子的人,可能虛心搖頭,不敢一言以蔽之就說美國如何如何,只很地域性很具體的簡單描述一下就是。往往是來了沒幾天就走的歐洲人士洞悉一切,咄咄診斷美國癥結所在,要三言兩語涵蓋一切。這當然是見樹見林,也就是,觀察距離的問題。深在林中的人不但不見林,甚至連樹都不見了。是那遠來的客人在入林前的一刹那,以爲看見了全部。
狄更斯的《美國札記》和《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屬於傳統描述兼剖析的遊記典型。布希亞的《美國》不同,儘管他的觀點和西蒙波娃有許多類似之處。從羅蘭巴特的感性渲染到哲學思維的礦物結晶,以印象開始而以抽象完成,他的文采既迷人又懾人,不同於一般遊記。不管是狄更斯還是西蒙波娃,在以自己的主觀凌駕讀者之前,至少先還描述一下所見的形形色色。布希亞才不管這種老套,一開章馬上就如狂飆將「美國」這龐然巨獸席捲到讀者面前,讓人來不及說:「等一下,讓我想想……」這種寫法似乎是羅蘭・巴特、米歇.傅柯等法國才子學者的特色,思想也許卓越(大概少有人敢加質疑甚至否定),但是從上一句話到下一句話、從開始到結束,那大步飛躍好像天馬行空,更好像文字謎陣。除非夠聰明,不然得有足夠時間,把他們脫水結晶過的文字加水沖泡舒展還原,否則難以追隨他們仿如電子在思想軌道間的跳躍。讀《美國》尤其相當於遭布希亞的文字綁架,有如讀他的《物體系》、《擬仿物與擬像》,難免暈頭轉向——至少,我簡直一路暈車到底。
不是寫書,沒法多做比較,且拿《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來參考。譬如她說,在美國旅行像恩典,「讓你進入這個國家」。布希亞卻寫:「開車是一種令人嘆為觀止的失憶狀態。……駕駛讓你充分了解這個社會,勝過所有學院可以給你的知識。」為什麼?這失憶狀態究竟又是什麼?在法國開車不會讓人失憶嗎?不能讓人了解法國嗎?我自己在美國「抽象」的空間裡旅行的經驗恰恰相反,那表面的空激發我追究其中眼睛並不立即可見的東西。但布希亞或者忙於展現「詩意又哲學的聯想」,或忙於建立「論述」,沒有時間解決,可能也不以為必須解釋,只急急推出更多相似的「論述」。於是一句又一句的強硬敘述推衍堆積疊架,最後《美國》好像滿是指令的天書,說:「我來,我見,我述。」每一句都威嚴如暮鼓晨鐘,其實卻極度主觀抒情,而這正是布希亞最誘人也最惱人之處。全書瀟灑壯觀,儼然脾睨亦步亦趨緊跟現實的傳統遊記。喜歡的人為他的才智氣勢所迷,不喜歡的可能要批評他霸道不知所云。
布希亞究竟怎麼說美國?他和波娃一致認為美國壯觀而空洞,她的美國紀行從紐約開始,他卻選擇了沙漠作為起點。第一段他就隱含了全書主題:「……因為荒誕重複的魅力已經呈現於這趟旅行的抽象性質之中。」然後像主旋律,美國的荒誕、重複和抽象一再出現,直到晉身為專制真理,或淪為陳腔濫調,全看讀者的觀點。
在他絕對歐洲絕對法國的眼裡,要認識美國不能直線進行,而必須迂迴曲折,甚至倒退著來。也就是,與其說美國是什麼,不如說美國不是什麼。布希亞的美國,是由否定的否定達到的肯定。所以,他說美國是沙漠、沒有文化:「所有的社會群體(個人也是如此)都從其內部開始沙漠化……這是第四世界。」說:「聖芭芭拉所有的住宅都像墳墓般陰森……慢跑的人以慢跑自殺……到處是同樣空白的孤獨,自戀式的折射……」他的想像矯捷詭異,你會以為美國住的不是人,而是剪紙幻影,或是來自科幻小說的病態突變人種。掉轉筆鋒又說:「如果美國原本就缺乏文化,那麼,我們該擁抱的就是這種缺乏文化。」說美國整體不具眞實感,像電影:「樣樣事物卻使人以為它的現實是依據銀幕而建構出來的,以為它是大銀幕的折射。」說美國像迪士尼樂園,是:「已實現的烏托邦……這裡就是樂園。」最後以加州的賭博和沙漠結束,說美國沒有希望,說在加州:「文化必須是沙漠,所有事物才能同以超自然的形式獲得平等和光輝。」
總之,美國的奇特、美好、迷人,正在於其種種「不是」。美國否定了歐洲的理性、精緻、老成、拘謹、擁擠,創造了一個荒謬、野性、粗俗、疏離、空洞,既非夢又非現實的超現實。美國烏托邦其實正是反烏托邦,「它犧牲了一切智識、一切美學。」
果真美國只能以否定來理解嗎?這只有見仁見智了。我去年暑假在台灣開始讀這本《美國》中譯,深夜裡在轟轟的冷氣機聲中馬上就為布希亞的才子文章傾倒。可是一邊神思鼓盪點頭稱是,一邊又搖頭他邏輯太武斷囂張。後來帶在飛機上讀,讀到茅夷,再讀到紐澤西。不管是在飛機上讀還是在家裡讀,總一樣邊讚嘆又邊反對。一方面,我抗拒他詩意的誇張,卻又為他縱橫的文采和快速切換的誒思路征服。似乎,若必得在斯文矜持和奔騰流洩間選擇,我會不由自主倒向後者。因爲在作者奔放的心智狂潮裡,我彷彿腦袋插入電源,源源不絕充電。
《美國》讓我想起紀德的《阿敏塔斯》,他幾乎也是以否定來肯定北非,不過是以詩意的哲學提升來肯定一連串的否定,譬如粗糙、落後、野蠻、殘酷、死亡……。艾德華·薩伊批評紀德帶了歐洲文化的優越來擁抱非洲的落後和恐怖,確實不錯。
布希亞的《美國》和美國本身一樣抽象霸道,未必能當作嚴密的思想來解析,但那閱讀本身是番奇特旅程。我不會把他那些飄忽誇張像符號的話供起來膜拜,但會充滿興趣的重新翻看,再一次開車進入他筆下的美國沙漠。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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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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