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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顏崑陽的《窺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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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顏崑陽的《窺夢人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37159
窺夢人
作者:顏崑陽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6/12/15

輯一 綿散文:以柔軟之筆寫其人生重大經驗及感觸,從嘉義寫到花蓮,從父母寫到師友,寫到妻子及一雙子女,結筆於走過千山萬水之後的重返淡水五虎崗。

輯二 鐵散文:以如鋼鐵般硬筆,直指人世之不公不義,或批判,或嘲諷。

輯三 綿裡鐵散文:在柔軟文筆中藏有尖銳的批判,既是記實,亦是議論,更能夠上下古今虛構各種離奇情節以寄寓諷諭之旨。

 
Excerpt
〈自序〉

我,玩散文於心手之間,如繅棉花糖,如煅煉精鋼,如拉坏燒陶;質地,或柔如綿,或剛如鐵,或彷彿綿裡鐵,剛柔相參。
早期,在臺灣讀過中學的人,腦袋裡烙印的散文,大約就是朱自清〈春〉、〈荷搪月色〉、〈背影〉,徐志摩〈康橋的早晨〉,許地山〈落花生〉,夏丐尊〈白馬湖之冬〉,梁實秋〈鳥〉等。很抒情,很輕,很軟,很美,帶些甜味,好像舔食著棉花糖。
這是國文課本拿來餵養孩子們的大眾口味,也形塑了散文風格的模範。於是,大家都以為「散文」就只有這種口味,只有這個模範。我就鑄造個名詞稱呼它——綿散文。
那個年代的散文家,我們就只認得朱自清、徐志摩、許地山、夏丏尊、梁實秋等。至於魯迅、周作人、冰心、豐子愷、梁遇春、郭沫若、俞平伯等,就很少人聽過他們的名聲、讀過他們的作品。為什麼?因為國民黨政府認定他們的政治腦袋被紅色污染了!他們的作品就被隔絕在臺灣海峽的洪濤巨浪之外,連封面都不准碰,名字也不准掛嘴。
觸犯政治禁忌的大陸文學被封印了,那麼臺灣文學呢?國民黨政府遷臺之後,很多活躍在日治時期的作家,他們的名字與作品也同樣坐著無期徒刑的政治牢,一直被幽囚在不見天日的文獻堆中;因為政府當局認為他們的腦袋被日本人粉刷過。於是,賴和、吳濁流、楊逵、巫永福、呂赫若、張文環、龍瑛宗、王昶雄、鍾理和等;對我們來說,這些臺灣重要作家的名字,竟然比當時韓國、越南的政客們還要陌生,更別說誰讀過他們的作品!
那是一個什麼都沒有根的年代;文學,只是總統府辦公室茶几上的瓶插。

我也能寫「綿散文」,這本散文集的輯一,十七篇作品就是了。不過,比起朱自清、徐志摩等那幾篇範文,口味就有些改變了,不單是甜,還摻了酸,混了苦,拌了辣。或許,我的生活從來都不僅吃糖喝蜜,多的是嚼不完的酸菜、苦瓜、辣椒!讀者們可以品嘗,我的「綿散文」是不是含藏著豐饒的多種口味。
「為情以造文」的散文,都不離現實生活的體驗,當然酸、甜、苦、辣都有;只給孩子們餵糖吮蜜,哪天現實生活硬塞給他們滿嘴的酸菜、苦瓜、辣椒,他們怎麼經受得住那樣多苦了舌、嗆了喉、酸了胃而煩了心的口味呢!
文學,何嘗離開人生?「不為人生而文學,只為文學而文學」,這話是誰在虛無縹緲的夢境中,所喊出來的胡言亂語?我彷彿聽過魯迅跟隨日本人鈴木虎雄,而鈴木虎雄又跟隨西洋人,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們斧頭一劈,就分出「為人生而藝術」與「為藝術而藝術」的兩種文學;而說什麼必須「為藝術而藝術」,文學才能「獨立」。中國古代的文學,幾曾脫離知識分子所身處的政教情境而「獨立」過?就是說這話的魯迅,一輩子何時不是在「為人生而藝術」?他捨棄做個撈大錢的醫生,改當只賺微薄稿酬的文學家,不就認為醫學只能治療人身體的病,而文學才能治療人心靈的病嗎?真不知那時候,魯迅是不是像魏晉名士那樣,餌了藥,喝了酒,隨口清談胡謅!但是,他這麼一胡謅,幾十年來,卻害了很多鸚鵡學舌、拾人牙慧的新知識分子也齊聲附和;認為「純粹審美」就是文學自身的「目的」,因此不食人間煙火的唯美作品,才是「純文學」,才有藝術性;而將文學當做「工具」,帶著「實用性」的作品,就是「雜文學」,沒什麼「藝術性」。純文學與雜文學、藝術性與實用性、工具性與目的性,一刀砍斷,勢不兩立。這麼一來,中國古代一半以上的文學作品,就被丟到歷史之外了。到現在,還有不少腦袋灌飽水泥的學者,依然故我地彈著這種不通至極的舊調。
我認為,僵持這種截然二分的死腦筋,將「文學」與「人生」的關係打成兩橛,那是外行人所說的外行話。從古到今,從中到西,有哪個文學家離開他的人生,還能寫出偉大的作品?因此,比較正確的講法應該是「即人生而文學」。文學與人生不是「為」或「不為」的關係,而是「相即不離」的關係。作家的人生存在經驗就是他創作文學的原料;他對人生有所感、有所思,自然發而為文,就是絕好的文學了。因此,文學家最優先要做的事,就是在現實世界中,真切地生活著。至於如何表現?這種語言形式問題,創造力夠強的文學家,法自內出,依隨不同的題材及主題而善變,會有什麼固定的規格呢?
近三十年來,臺灣政治解嚴了,國文課本開放了,拿來餵食孩子們的散文口味就多樣化了,不再只是朱自清、徐志摩等人的「錦散文」。楊逵、鍾理和、琦君、余光中、司馬中原、洛夫、陳冠學、楊牧、林文月、南方朔、張曉風、吳晟、亮軒、蔣勳、杏林子、吳念真、蕭蕭、傳佩榮、王溢嘉、徐仁修、周芬伶、陳幸蕙、阿盛、劉墉、簡幀等,其中有些並不以散文名家;甚至,國民黨政府心眼中的「思想犯」:魯迅、周作人、豐子愷、朱光潛等。他們排成浩浩蕩蕩的隊伍,散文口味就不只是輕柔、甜美的棉花糖了;但是,餵食孩子們的散文,也不能太苦、太酸、太辣,而光明、健康、溫馨與勵志總是必要。因此,那種如刀如斧如棍如錘的「鐵散文」,還是不宜放進中學的國文課本,聽說有害他們心靈的成長。
抒情、輕柔的「綿散文」,固然不離現實生活;那麼「鐵散文」就更是如刀如斧如棍如錘,切割、撞擊著虛假、僵化、混濁、紊亂的這個時代,舉凡政治、教育、經濟、倫理秩序、生態環保、社會風氣……,各種弊病都必須強烈地刮垢剜瘡。輯二的十四篇作品,就是這一類「鐵散文」。
其中,最「鐵」的是幾篇「哀大學」之作。我站在大學的講台上,徘徊在恍似淨土的校園中,卻眼看近二十多年來,臺灣「教育亡國」的現象已成沈病,整個教育系統瀕臨崩壞,卻又見不到當權者徹底反思,進行改造的微光;絕大多數腦中沒有「人」而只有「錢」的教育領導階層,還沈迷在資源掠奪、排名競爭的幻夢中。教育核心的「人」已在學校中徹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紙面上一堆沒有生命存在意義的數字。整個社會已彷彿隨時都會爆炸的大鍋爐,暴戾之氣上衝雲霄;而原本應該安詳、樂業的校園,手握大權的領導階層,卻還在想盡各種辦法強加壓力,並沾沾然自喜如此就可以提高競爭力,其實只是招來怨氣罷了,愚哉斯人也!這是臺灣教育最深沈的悲哀,做個以教育為終身志業的當代知識分子,能不殷憂切慮嗎?我曾三次發出「哀大學」的呐喊,民間有些回響,而當權者卻還是麻木以對!
即便如此,這一類「鐵散文」還是必須繼續書寫;而且更多人一起寫,總有聚蚊成雷而振聾發聵的一日吧!
文學,絕不是資生堂化妝品,只能遮醜飾陋。假如,面對這樣的時代,文學家還一味地「為文學而文學」;甚至面對這資本主義的社會,還一味地「為消費而文學」。那麼,所謂「文學家」也者,只不過就是動物園裡的孔雀,供桌上的瓶花,樹林問喃喃自語的黃態鳥,甚或是百貨公司内的櫃檯員而已。
或許,現代所謂的「文學家」,很多已不再自我期許做個關懷社會的「知識分子」;而只是關懷自己,從事文字產業,渴望暢銷以致富的寫手吧!於是,我彷彿看到臺灣很多以「文字」為物料的無煙工廠,飄浮著成群沒有臉孔的文學靈魂。
這個文學現象,就是資本主義社會,油脂過刺的消費文化所冒出來的青春痘。既已存在,必是合理;不能逆反,不能消除,只能等待它向前演變。
然而,關懷社會的「文學家」也還不至於絕種。我曾經主編九歌版的《九十二年散文選》,特別選錄龍應台、南方朔、柏楊、唐諾、胡晴舫、李衣雲等議論性的作品,並在〈導言〉中提出「新載道精神」的觀念。這一類散文表現了當代知識分子關懷、批判社會的文化精神,可視為傳統「載道」文學的承繼與創變。這種知識分子的「文化精神」,古今一也;但是,所載之「道」則與時俱化矣,不再是現代化之前,從普缸裡掏出來,酸腐撲鼻的「道」;而是從當代活生生的社會經驗,政治、教育、倫理秩序、生態環保……等現象,切實而深沈的感思,因而所創發的「道」。表現這種「新載道精神」的散文,也就是我前面所說的「鐵散文」,甚至衍變為我下面所要說的「綿裡鐵散文」。
知識分子關懷、批判社會,其精神如一;但是,包含著特殊內容的表現形式,卻可以做出新鮮的創變;不一定如刀如斧如棍如錘,也可以化作沒那麼惹眼的鋼針,並將它藏到棉花團裡,彷彿「綿裡鐵」,剛柔相參。而讓說奇幻變,如詩如小說如寓言如神話的意象,帶引讀者們進入一個似現實又似幻境的世界中,想像,體會,各以其心而自得。
輯三的十六篇作品,就是這種魔幻寫實的「綿裡鐵」散文。內容都是出於我對當代社會經驗現象,切實而深沈的感思;形式卻是盡其詭奇幻變,完全穿越散文、詩、小說、寓言、神話的文體疆界,回歸貼近現實社會,真真切切的存在經驗,而直抒感思,不定一體,自由書寫。其中,發表於一九九六年,〈不知終站的列車〉是我散文體式轉型的開端;〈窺夢人〉發表於二〇○○年,是中途站的一座高塔;而時間最近,發表於二〇一四年的《龍哭他方》,詭奇幻變至極,卻不是終端之作;我的散文還繼續漫步在寬闊的創變之途中。
西方文學界不怎麼看重散文,它被視為邊緣文類;而真正的主流文類是詩、小說與戲劇。因此,西方以散文名家者,彷若寥天疏星。讀者們熟悉的大約就是法國蒙田(Montaigne 1533-1592)、英國蘭姆(Lamb 1775-1834)而已;但是,蒙田的正業是哲學,蘭姆的正業是兒童、青少年文學。他們的隨筆散文,只算是副業產品。
或許,散文太貼近平常生活,形式也太自由了;比起詩歌、小說與戲劇,在體裁上,散文似乎沒有那麼專業,誰都可以玩它幾筆。就像有嘴巴、有聲帶、沒耳聾的人就能說話一樣,似乎認得字的人就能寫散文。
西方人也太不懂得散文的奥妙了。其體自由而沒有定式,就像玩紙黏土,揉、捏、捶、壓、拉、扯、拍、甩……,變化無盡,一切隨你的心手揉弄之。文學,不就是自由創造,妙出於靈活的神思嗎?話,人人會說,但說得妙者卻不多;散文,個個會寫,但寫得妙者也很少。
散文的奥妙,中國人最懂得,創造的體裁最多樣,使用的場域最廣泛;只要「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便是文學性的散文了。因此,從遠古時期,在文學世界中,散文就與詩二分天下而有其一;至於小說、戲曲只不過是邊陲地帶的兩個小部落而已。因此,以散文名家者,佔領了中國文學史的半壁江山。或者,雖不專門以散文名家,但詩好,散文也好,這種作家就更是多如晴夜繁星了。
中國古代,散文寫不好,而能稱為文學家者,實未之有也。原因應該是:「政教關懷」乃知識分子普遍而傳統的文化意識形態;即使退居田園、隱逸山林,也是一種抗拒朝政污濁的姿態。他們對這個坑坑窪窪的生活世界,總是有話要說。散文自由的形式,比起詩歌、小說、戲曲,更方便知識分子「用」以直接抒情、表意、說理。因此,很多「實用性」融合「藝術性」的散文,例如〈過秦論〉、〈李陵答蘇武書〉、〈出師表〉、〈陳情表〉等,哪一篇不實用?卻又哪一篇不美!哪一篇不藝術!「實用性」與「藝術性」從來都不必然一刀兩斷。不離真與善的主觀人格之美,以及彼此互動得宜的人際、物際和諧之美,乃是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之美的根基;完全不同於近代西方人所顯揚的客觀事物表象、形式之美。這個道理,「五四」以來,新知識分子們就很少有人懂得了。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心眼中,都是「即人生而文學」,離開現實世界的日常之「用」,不可能產生文學。說什麼「純文學」,那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夢藝!美或不美,藝術或不藝術,不僅是「寫什麼」的問題,也不僅是「怎麼寫」的問題;而必須將「寫什麼」與「怎麼寫」合著看待。談政治、談道德、談文化、談社會,這些都是被看作帶著實用性的「寫什麼」;只要作家真懂得「怎麼寫」,能創造出美妙而含著內容意義的形式,都會是藝術性的好散文。談風花雪月之美、談琴棋茶酒之趣、談個人喜怒哀樂之情,這些都是被看作不帶著實用性的「寫什麼」;然而,一旦作家不懂得「怎麼寫」,無法創造出美妙而含著內容意義的形式,也會寫出缺乏藝術性的壞散文。
散文,是形式最自由的文體,我可以玩它於心手之間,要柔就柔,要刚就刚,也可以剛柔相參;要樸質就樸質,要華麗就華麗;要寫實就寫實,要奇幻就奇幻。即情即意,即理即趣:即個人即社會,即特殊即普遍;即實用即藝術,即善即美。總之,即人生即文學,而法自內出,意隨心轉,變化未始有極。這本散文集,如斯而已。


〈因死亡事件被記取的小鎮〉

1
暫且,我不告訴你:這個小鎮是什麼名字,就讓他的山色水聲去介紹自己吧!
他的東面是山,西面也是山。山與山之間,是匹緞向南北鋪展而邈不知其端的縱谷。緞面大筆彩繪著繁複的地景,東側貼切山脈而北向流竄的是寬闊的花蓮溪。他的右臂招引了源出中央山脈的光復、馬鞍、萬里、鳳林、壽豐、木瓜等溪;左臂則攬入了源出海岸山脈的大農、砂荖、太巴塑、山興、米棧、月眉等支流;然而,他並沒有因此而豐盈,經常向廣漠的藍天袒露磊磊的砂石。流短水枯,是臺灣河川的宿命。
溪與西面山脈,包夾著切割成方方塊塊的平疇與櫛比鱗次的房屋。平疇,宏觀之,大綠鋪底,偶間以紅、黃、白、紫諸色;細辨之,則有檳榔、麵包樹、羊蹄甲、銀合歡、橘柚、木瓜、甘蔗、花生、水稻、玉蜀黍、馬櫻丹、非洲鳳仙以及許許多多不知名的樹木花草。房屋,樓高不過三層,其型凡俗,色多淺灰、土褐、赭紅、淡青。常見舊式農村平房於樹叢間,或水泥為牆,其頂覆以黑瓦;或杉板為壁,其頂披以柏油紙。
西面之山,不高,約八百餘公尺,是林田山東邊的支稜。峰頂略圓,彷彿撐張的遮陽傘,脊稜以平緩的曲線,向南北兩端慢慢拾階而下。滿山闊葉樹,展示著團翠堆綠的林相,假如你貼近他,穿越繁密的林木,阻擋你的都是刀切斧劈、如屏如壘的絹雲母石、墨片岩,與綠泥片岩。
東面之山,更低,大約只有五百餘公尺,是月眉山稜南端的脊嶺。向北,與米棧山隔著兩座無名之丘,彷彿商略著峰頭究竟頂戴多少的雲雨。向南,他謙卑地緩緩俯身而下,似乎想要渴飲潺潺的山興溪。
西面之山,其名為「鳳林」;東面之山,其名為「山興」。這兩山夾輔的小鎮,不用我說,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花蓮縣志》云:

鳳林,舊稱「馬里勿」,為上坡之意。早年森林叢密,木蘭繞樹滋長,狀如鳳鳥展翅。漢人來墾,名其地曰「鳳林」。

鳳林,清代屬臺東直隸州奉鄉。一九一六年,日人設置鳳林區;一九三七年,改稱鳳林庄;一九四〇年,改稱鳳林街;光復之後,才稱為鳳林鎮。
然而,不管他如何輾轉遞接於清人、日人與中國政府的手上,如何改換他的行政制名,由區而庄而街而鎮。「鳳林」仍然是「鳳林」,一個幾十年歲月中,不盛不衰,只是寧謐地被繁綠層層包圍的小鎮。

2
來到這個緣圍中的小鎮,我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只因為妻子的召喚,我便與這小鎮牽纏不絕了。吾妻一如所有山巔水湄的花木,是由此地泥土中生根發芽茁長的生命。
直到如今,我仍然抓不住什麼樣確定的身分和心情,去踩踏這個小鎮的鄰里街坊。對我來說,他與所有偶然驅車路過的鄉鎮一樣的陌生,一樣無涉於我的悲歡歲月;我永遠不會是鎮上那一條南街北巷某個住戶的歸人;然而,對這個小鎮而言,我也不會是那種連車窗都無須搖下來的過客,畢竟街坊鄰里間,總得遭遇一些熟悉的面孔。
我是這小鎮上空一片時或盤旋、偶或留滯的浮雲,曾駐跡旁觀側聞人們某些死生哀樂的故事。
小鎮居民以客族為多。除卻靈秀的山水,他是一個很平常的小鎮;平常的居民,平常的物產,平常的房子,平常的街道,平常的生活;連左鄰右舍、街邊巷角那些吠聲吠影的狗兒們也很平常。如許平常的小鎮,卻因為一椿「死亡」的故事而不平常了起來。
這個小鎮最引人興味的是客族式的早餐,你儘可以恍在農業社會中,悠閒地享用一碗油蒽肉燥米粉或吃個紅龜粿、菜包、草仔粿、發糕、肉粽。
此刻,清晨,我就坐在小鎮老街舊市場旁邊,一幢低矮簡陋的平房中。這是早餐店;米粉的油蔥肉燥香氣,正叫醒了我舌上的每一顆味蕾
這一帶連著幾間房子,幾十年前還是菜圃;菜圃右後方是一間驢槽。而對面四房連棟,則是東臺名醫、制憲國大代表張七郎的「仁壽醫院」。如今,醫院早在一九四七年,一陣暗夜槍聲之後,就歇業了。
我坐在早餐店,確定是一九九○年代,沒有軍隊和槍聲的街頭,平常而冷清,可以讓我無所迫促地一口一口咀嚼著米粉。而我卻恍然看到了對街,張醫師靜默地坐在醫事桌前,聽診器的喇叭頭,在一個病患的胸腹間移動。他理著平頭,髮已灰白,唇上是一撮濃密的髭鬚。放下聽診器,鏡片後面兩隻深邃的眼睛,投向街心、菜圃以至空茫的遠方。他依然靜默如山。
他的對面是山興山,背後是鳳林山。山以靜默的靈魄,不改姿態地閱歷著小鎮死生哀樂的眾相。
我坐在早餐店,確定是一九九〇年代,沒有軍隊和槍聲的街頭,平常而冷清。我無所迫促地吃完一碗米粉,又開始享用著柔軟的菜包。而我卻慨然看到,寂靜的街道上,夕陽彷彿以血色預示某種死亡之災的降臨。一群猙獰如狼的士兵,踏著混亂的步伐,急速地奔向小鎮西郊的鳳林山麓。他們包圍了一座名叫「太古巢」的農園。這裡是張醫師讓病痛的岳母得以靜養的別莊。一幢五間,檜木為牆,斜頂黑瓦。傍晚,暮氣穿越層層的樹林,四面八方地圍襲過來。張醫師剛洗完澡,穿著寬鬆的休閒服,舒適地走到前廳,便看見隨著暮氣圍襲而至的一群士兵,粗魯地舉槍對準著他。他靜默如山地兀立著,肅殺的空氣中,凝住了他驚愕的表情。
他的對面是山興山,背後是鳳林山。山以驚愕的表情,目擊了一椿慘劇在暮色中揭開了序幕。
我坐在早餐店,確定是一九九〇年代,沒有軍隊與槍聲的街頭,平常而冷清。我無所迫促是地吃完一個菜包,又開始享用紅龜粿。而我卻恍然看到,一群猙獰如狼的士兵,押著張醫師和他的兩個兒子,前拉後推,穿越如墨無邊的夜色,走到一處荒寂的墳場。士兵們剝下父子三人身上可以賣錢的衣物,只剩內褲。
接著,一幕一幕的酷刑,由於慘絕人寰,凡正常人的想像,到此必因不忍而斷念,故特予留白。
最後,六聲刺破寂夜的槍響。張醫師父子便自地表消失了,只剩一片新挖的泥痕。不久,開始雷雨交加。
兩天後,凄冷的夜色中,一輛牛車載著三具滿身汚泥的屍體,靜默地從墳場駛往「太古巢農園」。家人圍聚過來,哭泣聲如殘春鵑啼。張醫師的妻子擦去眼角的淚水,咬著牙根說:「不許再哭,我們還要活下去!」
他們的對面是山興山,背後是鳳林山。山以陰慘的容顏,俯視著人類的罪愆與悲苦。
我坐在早餐店,剛吃完一個紅龜粿,時間在一九九〇年代,平常而冷靜的街道,對面就是張醫師「仁壽醫院」的舊址。我無法確知,五十多年後的今天,在夕陽如血的街頭,會不會又忽然出現一群猙獰如狼的士兵,踏著混亂的步伐,奔向某一個莊園!
幾十年來,與群山共其靜默的「太古巢農園」,最大的改變就是一個善良而興旺的家族,從此散成片段了。園內後方,一座以悲情鑄就的墳墓,苔痕如鏽的碑上,在白色恐怖的年代,卻毫不忌諱地抗訴著:「張七郎、宗仁、果仁父子遭難之墓。主後一九四七年,民國三十六年四月四日夜屈死。」左右對聯則沈痛寫著:「兩個小兒為伴侶,滿腔熱血灑郊原」。書法與碑文皆出自張七郎長兄,花蓮先輩名書畫家張采香手筆。
這座墓園,近些年來已成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的圖騰。張七郎,一八八八年,出生於新竹湖口。日治時期,一九一五年,畢業於總督府醫學校,即臺大醫學院前身。一九二二年,移居花蓮鳳林,開設「仁壽醫院」。其後,創辦鳳林中學,擔任花蓮參議會議長。一九四六年,當選為臺灣區的制憲國大代表。一九四七年,在「二二八事件」後的「清鄉運動」中,與長子宗仁、三子果仁同時遭難
一九七九年,我從這座莊園中,將妻子娶走。此後,我便與這個小鎮牽纏不絕了。然而,我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而是小鎮上空一片時或盤旋、偶或留滯的浮雲,曾駐跡旁觀側聞人們某些死生哀樂的故事

3
鳳林,除了山水,真的是一個什麼都很平常的小鎮。幾十年來,不盛不衰,只是寧謐地躺在兩山靜默凝視之間,平常的人們,居住著平常的屋子,耕植著平常的作物,度過著平常的生活,沒有驚天的人,沒有動地的事。他們在山水間,與所有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一樣,自然地作息輪替。
平常就是福,自然就是樂。山水之間的子民,都懂得這樣的福樂,卻會之於心,而不能言之於口。
有些鄉鎮,或以油紙傘,或以蜂炮,或以搶孤,或以豬腳,或以膽肝、鴨賞……而受知於世,召引遠人。凡有一物之殊美者,莫不為好奇者所樂道。
然而,這個以平常為福、自然為樂的小鎮。從山興西望,眾峰如群彥連袂,在煙聚雲迴之間,無言展示著天地的大美。放眼可及,鳳林山的背後,三千餘公尺的安東軍山,以鶴立雞群的姿態,表現他的傑出。其狀如怪鳥翔空,雙頭圓峰,兩翼則伸展成舒緩平頂的脊稜。左翼向北拍擊著溫文儒雅的白石山;右翼則向南輕拂著三峰扇立,妖嬈嫵媚的林田山;至於蹲踞前方的鳳林山、萬里山,就只能回首向他仰望了。若從鳳林山腰東眺,眼光可以踏著交錯在群綠間的小路,慢慢散步過去。然後海岸山脈便以翠玉長屏的姿態,拒絕你對大海的窺伺了。
一九二二年,張七郎醫師因慕此間山水之美而定居鳳林。這樣一個小鎮,應該以山水受知於世,召引遠人;然而,誰也沒想到,小鎮卻因為這樣一樁「死亡事件」而被許許多多人注目、傳說和記取!
我常覺得,很難將如此山水與如此人事擺在同一個小鎮上;但是,它們卻都真真實實地發生了,存在了。

中央日報副刊  一九九八年三月十日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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