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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葉慶炳的《我是一枝粉筆》
2024/09/10 05:20:59瀏覽141|回應0|推薦3
Excerpt葉慶炳的《我是一枝粉筆

從周志文的散文集讀到一篇柯慶明寫的序文,文章裡頭特別推崇葉慶
炳的散文,也就決定借閱看看。

以下摘要分享〈給陳若曦〉這篇文章,恰巧也就是陳若曦文壇初登場的一段軼事!


我是一枝粉筆
作者:葉慶炳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7/07/25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葉慶炳歷年來散文,分成三大部分,「給有緣的一群」描寫學校生涯,「長髮?誰」抒發個人情感,「假如沒有電視」側寫社會百態。台灣大學柯慶明教授、名評論家專文導讀,並有名作家楊小雲專文推薦,深入淺出、篇篇耐讀。

Excerpt
〈給陳若曦〉

編按:陳若曦,本名陳秀美,當時是台大外文系學生,後和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等同學,創辦《現代文學》雜誌,七年代,陳若曦為文抒發在大陸見聞,各界矚目,本文即是當時葉慶炳教授寄給她的書信。著有散文《文革雜憶》、《慈濟人間味》等十五冊,小説《尹縣長》、《完美丈夫的祕密》等二十餘册,以小説《尹縣長》、《慧心蓮》兩度獲中山文藝獎,現任中國婦女寫作協會理事長。

秀美學弟:
我還是習慣稱你的名字,理由並不像夏志清先生所說的「若曦」的「曦」字筆畫太多,寫起來不方便,而是因為你在本校肄業期間,我就從來沒有叫過你「陳若曦」,雖然你在那時已開始使用這個筆名。
你一定想不到我會寫這封信給你,事實上,我是在前天才決定寫這封信的。這一兩個月來,你是此地報紙副刊上的熱門人物。你的小說一篇接著一篇刊登出來,評論你的小說和介紹你的為人的文字更多,多少的同情和讚揚投向你。我以往看報,總是把副刊留到最後;但是自從副刊掀起了陳若曦的熱潮,每天拿起報紙就看副刊,並且透過老花眼鏡鳥瞰全版,看看有沒有「陳若曦」這三個字。如果有,那就在一把比較舒服的沙發上坐下來,細細的閱讀。這變成了我新的習慣。我從來沒有意思要寫一篇有關你或你的小說的文章,我只是擔心這許多從四面八方湧至的同情和熱情,是否你這瘦弱又常鬧胃病的身子所能負荷。
直到前天——四月十四日,我讀到夏志清先生所撰〈陳若曦的小說〉一文,我覺得有必要
寫一封信給你,告訴你一些往事。夏文連載三天,所以我到今天才提筆。夏文說:

秀美在《文學雜誌》上發表的第一篇作品〈周末〉(三卷三期,一九五七,十一月號),其實是先兄濟安花兩個鐘頭澈(應作徹,疑是手民之誤)頭至尾重寫的。最近重讀,的確筆調近似濟安〈火〉這篇作品。……台大學生投稿,他覺得題材可取,毫不客氣重寫的例子,不止〈周末〉一篇。秀美在《文學雜誌》上發表的第二篇〈欽之舅舅〉(四卷一期)……

〈周末〉和〈欽之舅舅〉的確是你最早發表的兩篇小說,而這兩篇小說的誕生都和我有關。民國四十六年秋季,你進入台大成為外文系一年級的新生。你的國文課分在第二組。那時候台大的大一國文不是像現在這樣按系分班。以文學院來說,中文系的學生編爲第一組;再把外文、歷史、哲學、考古等系入學考試國文成績在七十分以上的學生混合編爲第二組。第二組經常有六、七十人,習慣上稱爲大班。第三組起每班四十餘人,都算小班。第二組不但人數最多,國文程度也較其他各班高。從四十五年起,我一連六、七年都擔任第二組的國文。就這樣,你成了我班上的學生。
在上課的第一個月,我不曾注意過你。一直到看了你的第二篇作文〈周末〉,我才對你刮目相看。那一年我剛過而立之年,和夏濟安兄在溫州街五十八巷十八號的單身教職員宿舍對門而居。周末,對有家累的人來說,多半是意味著洗衣服擦地板補給日用品的勞動時間,用不著操心怎麼過。對單身漢來說,那意義就不同了。每到星期六傍晚,有節目的當然興致勃勃的鎖上房門出去了,沒有節目的,也往往整裝出發,做有約會狀,其實不過搭零南公車到西門製造人潮,然後再搭零南回來而已。如果周末晚飯後你獨自待在寂寞的單身宿舍裡,不但顯得你沒辦法,那況味也的確難以忍受。那次作文我出了「周末」這個題目,大概是有感而發。我當時告訴你們,都要當短篇小說來寫,至少三千字。兩個星期之後繳稿。
十月中旬收齊這次作文,然後就埋頭苦改,十月下旬發還。就留下你的一篇沒有發。
「老師,我的作文呢?」你走到講台旁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我明知故問。
「陳秀美。」
「哦,可能掉在宿舍,我回去找一找,下次上課發給你。」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你。矮小,瘦弱,清秀,樣子聰明可愛。差不多在半個月前,我在此間一份報紙上看到了你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幾乎不敢相信相片中的那位女士就是你!一方面由於版面不夠清楚,只能看個輪廓;再方面由於你胖了。在我記憶中的你還是十多年前不過四十公斤出頭的少女,而出現在相片裡的卻是一位中年女士,媽媽型的體態。其實,我自己也一樣,我已經視茫茫,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彼此重逢,恐怕都不相識了。
話說回頭,我那天告訴你,你的作文可能掉在宿舍裡,其實這是假話。事實上,我已把你的作文在前一天交給濟安了。前一天晚間,我總算把你們全班的「周末」改完了,一邊登記分數,一邊大聲說:
「夏某,下期的小說稿缺不缺?」你知道我和濟安的房門正相對,彼此又很少關門,所以經常人留在各自房間而彼此交談。你也知道我一直用他自稱的「夏某」來稱呼他,正同他稱我「二號」。當你們在座時也一樣不拘俗套。
「勉強夠。你有稿嗎?」夏某在那裡遙應。
「有一篇你們系一年級學生寫的小說,值得鼓勵鼓勵。」
於是我拿了你的「周末」給他,並且對他說:
「如果你不鼓勵,請儘快還給我。」
第二天,我在你們班上發作文,而夏某還不曾給我回話,於是我向你說了個謊。如果不是志清先生說你的「周末」是夏某「花兩個鐘頭澈頭至尾重寫的」,這件事我將永不再提。當時如果告訴你,「你的作文投給《文學雜誌》了」,也許你怪我事先沒有徵求你的同意,也許萬一遭到退稿你覺得沒有光彩。雖然我的謊言是出於善意,但當時我的內心仍覺歉然。
隔了三天,下午又要上你們這班的課,我不能不去催夏某做一個決定了。
「夏某,『周末』怎麼樣?」
「周末?到余老前輩家去比劃比劃好麼?」他誤會了我的意思。
「我是說那篇題目叫『周末』的小說,你究竟鼓勵不鼓勵?」
「唔,唔……」他一邊支吾,一邊在書桌上找那篇稿子。看樣子,他似乎還不曾看過。
他的書桌上、椅子上,甚至牆角邊,到處都堆滿了書籍和稿件,要找東西相當困難,我常覺得他真需要一位賢內助。還好,沒有花太多時間,他總算找到了。
「我馬上就看。」
於是他專心看你的這篇「周末」,我就從他枕邊取過《降龍十八掌》來翻閱。我那時看的武俠小說,都是他從溫州街口的一家租書店租來的。
「這孩子滿有才氣,值得鼓勵。」他一口氣看完了說。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在下午國文課下了課,我把你叫上來說:「你的作文已找到了。你們系的夏濟安老師覺得不錯,準備在《文學雜誌》發表。」
我回到宿舍,夏某已鎖門出去,在我的門上塞著一疊文稿,打開一看,就是你的那篇「周末」。他已經修改過了,並且他在首頁上寫著:「二號:這樣改是否好些?」我仔細的就他改動之處一一看了。他的字跡很潦草,但可以看出是花了工夫改的。我現在清楚地記得,小說的一大半沒有什麼改動,只是因為改動部分結構而牽連到文字,有兩三頁顯得相當凌亂。約莫有半頁稿紙長的一段,是夏某補充的,我認爲補充得非常好。這篇「周末」就這樣在十一月的《文學雜誌》刊了出來。
如果說,〈周末〉是夏某修改潤色過的,這是事實;如果說,是夏某「重寫」的,那絕不是真的,除非「重寫」的意義就指修改潤色。適度的修正和指點對青年作家有鼓勵作用,一手包攬過來爲之「重寫」對青年作家的影響,恐怕是損傷的成分大,鼓勵的意味小。賢明如夏某,諒必思過半矣。
下學期一開學,我在你們班上又出了個作文題目:「一個眞實故事」。目的還是在鼓勵同學們寫小說。你的第二篇小說〈欽之舅舅〉就是這次作文的成績。這篇小說篇幅在兩萬字上下,差不多是〈周末〉的四倍,我又把稿子交給夏某,說:
「陳秀美的,繼續鼓勵。」
「哦,她寫這麼長!」他接過厚厚的一疊稿子時說。
這次我是事先告訴你的,所以不必催他快做決定。約莫過了半個月,一天晚上快午夜了,我已關上房門,躺在床上看書,準備入眠。忽聽得有人敲門,接著是夏某的聲音:
「二號,快樂的,快樂的!」
你知道,「快樂的」是我們的口頭禪。我起來開門,他手中拿著一疊厚厚的文稿,口裡咬著菸斗,笑嘻嘻的站在我的房門口。他說:
「這陳秀美真不簡單!」
這篇〈欽之舅舅〉很快就發表了,這次夏某可以說沒有改幾個字。後來我在課堂上把一張新台幣一千兩百元面額的支票(稿費)當眾交給你,下課時,就聽到「陳秀美請客!」的一片歡呼之聲。一個大一學生已接連在當時一流的《文學雜誌》上發表小說,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殊榮。
你們這一班的寫作人材有不少位(我不想提他們的姓名,因為那樣有賣老或沾光之嫌),因此那一學年我教得很起勁。第二學年,我又面對新的一群「新鮮人」,再教不到你,你也已進入了寫作情況,力能自創前途。我們仍時常見面,關係轉進到師友之間。你在我面前不再像大一那樣拘謹,變得爽朗而活潑。一直到你出國前幾天,你到我宿舍來,大概是辭行吧。後來我用摩托車送你回家,沒想到剛出五十八巷口你就摔了下來。幸虧當時車子是慢速,你只有一點輕微碰傷。我騎車一向謹愼,竟然會使你從後座摔下來,真連我自己也想不通,當時我眞感抱歉萬分,雖然你很快站起來又坐到後座,笑笑說:「不要緊。」但我這一份歉疚之情一直藏在心中,至今已十有五年。
以上所說的,有些你本來知道,有些是你一直不知道的。如果不是夏志清先生這篇大文,我絕不會舊事重提。也好,讓你重溫一下台大校園的那段的快樂日子,那溫暖的陽光,那輕拂的和風,那滿園的笑語。
我這封信,最主要的是要告訴你,〈周末〉,不是夏某花兩個鐘頭徹頭至尾重寫的。誰又能花兩個鐘頭徹頭至尾重寫一篇數千字的小說?其次,寄上我對你的深切關懷和期望。這份關懷和期望開始於民國四十六年的台大臨時教室。附帶的,我藉此信向其他許多我會經特別關懷和期望過而現在不知在茫茫人海的何方的同學們寄上我不盡的憶念。
祝福你和你的家人。

葉慶炳   手啓   六十五年四月十六日
——
原刊六十五年五月一日「人間副刊」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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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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