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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顏崑陽的《小飯桶與小飯囚》
2024/09/09 05:26:50瀏覽136|回應0|推薦3
Excerpt顏崑陽的《小飯桶與小飯囚》

書名:小飯桶與小飯囚
作者:顏崑陽
出版社:立緒文化
出版日期:2004/07

 
Excerpt
〈完全的閱讀〉

1
我的生活是一張桌子,柚木材質,紋理規律而有些變化,變化卻又不炫奇、誇張。漆上咖啡色,是那種古典又帶些現代感的調子。方形而平坦的桌面,被四隻堅實的腳穩穩撐住,可以抵擋巨石的壓力與七級地震的搖撼。
桌子的四隻腳是家常生活、敎育、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桌面就是這四樣事物所共撑的天地,平淡、樸實,但從紋理中能讀出什麼樣豐美的圖像,我自己明白就行了。
我最經常觸摸甚至抓在手上的東西,不是鈔票、證券、珠寶、酒杯、乳房、電視、伴唱機、手機、電算機、電腦等等。而是原子筆、粉筆、圖書、稿紙、茶杯、茶刀、砧板、鍋鏟、碗盤、魚肉蔬果、掃把、吸塵器、洗衣精、球拍等等。
閱讀、寫作、教學、家務,交相融合成我整體的生活。而「閱讀」更是這整體生活的重心,假如將「閱讀」從我的生活中抽掉,就像一顆雞蛋去了蛋黃,還能剩下什麼呢?

2
二十五坪的空間,三面牆壁釘滿書橱。經常,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彷彿孤獨之國的王。一萬多册的書,就是我的子民,每天接受我的典閱。
書桌是這孤獨之國的王座,以它爲基準,距離最近的是隨手可以取閱的幾十種工具書,其次是我學術研究所需的專業書籍,再遠一些便是寶藏著人生智慧與時代文化思潮的書籍,而資訊、消遣、實用性的書籍則遠遠地貶到邊疆。從這樣遠近漸次的距離,就可以丈量繪製出我的閱讀地圖了。
已經許多年的困擾了;書,以老鼠繁殖的速度,不斷霸佔我的生活空間。這樣的困擾,卻經常讓我想起,那個什麼都匱乏的年代。一九五〇年,我在鄉下讀初中,窮到連課本都買不起,更別奢想擁有課外書。中午,同學們大都趴在桌上睡覺,我卻跑到圖書館,從雜誌上抄錄自己喜愛的詩,帶回家去閱讀、背誦。二年級時,搬家到台北。有一天傍晚,在舊書攤以微少的零用錢買到《千家詩》、《唐詩三百首》。整本都是詩,用不著一首一首去抄,當下快樂得有如偶然闖進綠洲的羔羊。
高中時代,課外閱讀仍然相當不易。有一段時日,我經常去一家糊製紙袋的小工廠,那裡堆積著整屋子的舊書,是老闆到處收購來當糊製紙袋的材料。書雖然很破舊,但有些我看了就喜歡:「賣給我吧!」老闆爽快答應了,論斤計費。買回去,整理乾淨,自己裝上封面,經常寶愛地摩挲、閱讀。記得其中有一本《梅花詩選》,陪伴我度過高中一個孤寂的暑假。
大學時代,有一位學長在牯嶺街舊書市場買到一本淸代張潮的《幽夢影》,泛黃的書頁有些散掉了。一條一條格言,美趣與智慧,觸動當時年輕的情懷。好不容易借到手上,讀過幾遍,很想自己也能擁有一本。那時候,照相館裡才有影印,一 張八塊錢,可以用來吃兩頓自助餐。我只好整本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還順便加上自己閱讀心得的批語。
這些年來,經常坐在大書房裡,彷彿王者典閱著書架上衆多的子民;卻不再像那個匱乏的年代,對於閱讀感到無比的飢渴,而飢渴獲得滿足之後,又感到無比的快樂。是不是當書籍已氾濫如颱風季節的洪汛,知識便淪為堆垛在饜飽者眼前的垃圾食品?
「閱讀」有如「飲食」。書,也是一種食糧。當食糧匱乏,精神飢渴的時候;閱讀,真的是非常快樂的事。
在這樣豐足的時代,究竟多少人能真正體味到「閱讀」的快樂呢?

3
閱讀,在這個時代,對於某些眼中還容得下「書」的人來說,有時候會是一椿焦慮而迷惘的事。
兩千多年前,「書」以五輛馬車就差不多可以載完的那個時代。莊子在〈養生主〉裡就已爲一般人之追逐知識而焦慮地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假如莊子活在這個「書」以億艘貨輪都載不完的時代,他可能焦慮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台灣這蕞爾小島,每年將近三萬種出版品向書店搶灘。無數起起滅滅的資訊,像休閒食品店裡流行的小零嘴。至於衆聲喧嘩的主義、論述,更是此起彼落,九流十家亦難以盡其數。而對這樣的環境,一個讀者假如「心中無主」,「閱讀」,只是爲了「哈」些流行的資訊,只是在群體性的「炫知」中,害怕被擠到冷落的邊緣。那麼,閱讀,非但不能讓人快樂,更且帶來焦落
慮與迷惘。
閱讀而「心中無主」,是因爲不能反身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因此,閱讀猶如盲人撲蝶。倘若,一個人的閱讀,經常只注目在雜雜碎碎的資訊或流行的論述。那麼,最高明的讀者,也不過是「常識豐富」罷了。然而,「智慧」呢?
書,儘管已如大戈壁的沙數。然而,很多卻是沒什麼養分的石礫;真正能讓人淪肌浹髓的人參果並不多。在流行閱讀中,我們可能浪費很多時間在人吞食石礫,卻遺忘了人參果。而人參果絕不會擺在休閒食品架上。
讀了幾十年書,卻仍然不斷在問一個問題:「我,爲什麼要讀書?」只有先能清楚而正確地回答這個問題,才能在浩瀚的書海中,找到適合自己的書去閱讀,也才不至於在流行閱讀與新知競逐中陷入焦慮和迷惘。因此,一向我讀我自己想讀的書,不管他新舊或暢不暢銷。走進書店,我的眼睛只擺在吸引我的書上,從不看排行榜。
資訊,很多是擾人耳目的噪音,不隔膜就行了,無須多費時間去細究。而好玩的書,例如《腦筋急轉彎》、《哈利波特》,就讓還在念國小的兒子去讀吧!我的時間大都用來讀兩類書:一類是學術研究的專業用書;另一類則是對我的人生智慧有所啓發的書。
人生的智慧,最根本的就是澄明地理解自己,從而去照見真實的世界。《老子》第三十三章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在老子眼中,「智」只是小聰明,窺人長短,察人是非而已。「明」才是大智慧,淸澈地照見自己的心性。讀書,假如只爲增加窺人長短、察人是非的智能,其實不讀也罷。然而,我們這時代,書已氾濫成災,卻「智」者多而「明」者少。「知識」是不是真的解決了人類自身的問題呢?
「自知者明」,這是我自己給「為什麼要讀書」最主要的答案之一。閱讀,而能讓人更理解自己,那必然是一本很有啓發性的書。他並不只是往你的腦袋堆進什麼;反而幫你拿掉許多遮蔽心眼的東西,而能回頭看清自己。這樣的閱讀,就是吃進了人參果。

4
幾十年來讀那麼多書,但像吃進人參果,讓我深深感覺到內在的心靈起了變化,而影響到我往後的人生者,卻只有兩本書:一本是德國文學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一本是《莊子》。
赫塞是一九四六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小說、散文、詩都寫得好,尤其長篇小說更精采。一九七年前後,他的作品大量被譯介,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最多,《徬徨少年時》 Demain: The Story of Emil Sinclairs Youth)、《鄉愁》 Peter Camenzind 、《生命之歌》 Gertrud 《藝術家的命運》(Rosshalde)、《荒野之狼》(Stepponwolf)、《赫塞名作選》、《東方之旅》(Die Morgenlandfabrt)、《流浪者之歌》,再加上晨鐘出版社的《湖畔之夢》、遠景出版社的《赫塞語粹》(Ho-Sai Y!)等。赫塞算是非常被台灣出版界、讀者群所眷顧的作家了。
赫塞以他充滿睿智的作品風行台灣時,我還在青年期,正當大學快要畢業。但是,我讀到《流浪者之歌》則早了幾年,是水牛出版社,蘇念秋的譯本。那年,我剛進大學不久,生命是飄著微雨的黎明,見到薄薄的亮光,但仍然有些迷濛、有些淒寒,「我,是誰?」的疑問,不斷糾纏著敏感的心靈。大一結束後的暑假,到小琉球擔任救國團活動隊的實習記者。住在關著許多囚犯的職訓隊營房。一個十三歲就殺過人,到那年二十四歲,就已有十一次前科的囚犯,被派來爲我「服務」。雖然他很義氣地拍著胸脯說:「在大稻埕,有什麼麻煩,儘管找我!」但是,坦白說,我對他實在有些怕怕的。看著這個光頭、黝黑、粗魯的青年;再看看我這個幸而已走過風暴期的青年。「我,是誰?」的疑問聲更強烈地撞擊著心靈。就在這片困惑之中,我孤獨地躺在簡陋的營房裡,閱讀著《流浪者之歌》。希達多雖然是高貴的婆羅門之子,但他一直困惑著,自己可以輕易地從父親手上接受地位、財富,卻永遠無法接受父親得到地位、財富的經驗與智慧。因此,他堅決捨棄這原本就不屬於他的一切外在之物,踏上追尋眞實自我的旅途。這是以佛陀悟道歷程所敷演的小說。當時閱讀,真的像吃進人參果一般。到現在,我心中還一直有個「悉達多」,不斷呼喚我:「活出眞實的自己吧!」
蘇念秋的譯本已由「水牛」轉給「萬象」去印行。這本書最新的版本,應該是小知堂出版社,二〇〇〇年,胡洲賢的譯本吧!
高中時代,第一次閱讀《莊子》,雖一知半解,卻朦朧間很受感動。能與作者產生内在生命的相契,就是最好的閱讀動力了。
一九八二年間,我在講台上倒了下去,因為工作壓力過度。其後幾年間,一直被「焦慮性精神官能症」糾纏著,病痛、死亡的恐懼如影附形。而病倒那年,卻剛好寫完《莊子的寓言世界》(這本小書,一九八二年由尙友出版社印行。一九九四年,經大幅修改,書名易爲《人生是無題的寓言》,轉由躍昇文化公司出版)。
這眞是絕大的諷刺,讀了那麼多年的《莊子》,也寫過兩本研究《莊子》的書。莊子追求的就是不因外物而內傷其身、就是死生驚懼不入乎胸中。而我卻活得那樣「不莊子」。那麼,我所懂的莊子,也只不過是一堆與自身生命無關的死知識罷了。此後,我開始用心在日常生活中去實踐、體證莊子,而逐漸將他內化爲自己的智慧。實踐地閱讀,以轉識而成智,這是讀中國儒釋道經典的門徑。一九九二年,我將對莊子的體會寫成一本小書八人生因夢而眞實》。
經典,最好直接閱讀原文。並且要將自己的性情以及對生活的所感所思放進去讀,如與作者當面談心,最可貴者是因啓發而自悟。在一遍又一遍反覆的閱讀中,隨著年歲與閱歷的增長,所體悟的意義將逐漸加深。因此,經典,無所謂「已經讀完了」。假如覺得文字艱澀不懂,方便上可以藉由白話讀本的幫助。黃錦鋐教授的《莊子讀本》、歐陽景賢和歐陽超的《莊子釋譯》,是可以参考的本子。

5
我的生活就是一張桌子。桌子有四隻腳,缺一隻就站得不穩。它們之間,一向緊密相關。就以閱讀來說吧!我不只是在書房裡做學術研究時閱讀有字之書,更在菜刀、砧板、鍋鏟、掃把、粉筆、講台之間,閱讀生活、閱讀人、閱讀自己,這些都是無字之書。在人文的世界裡,唯有如此閱讀,才是「完全的閱讀」。離開存在的自身,閱讀往往只是拾人牙慧的「複印」而已。

——
《誠品好讀》十期二〇〇一年五月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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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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