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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新世紀散文家:周芬伶精選集》
2024/09/08 06:09:53瀏覽85|回應0|推薦4
Excerpt《新世紀散文家:周芬伶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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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新世紀散文家:周芬伶精選集
作者:周芬伶
主編:陳義芝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2/07/10

內容簡介
周芬伶從不明言欲改寫女人的存在樣貌,甚或搶奪文字的主宰權。寫作是一種快樂的事,寫作讓人感覺有力量,最要緊的是,寫作讓她更貼近自己,她以文字來構築一個角落,檢視傷口,照亮陰影,並與外界保持完美的距離,可以介入,可以抽離。那小小的點是「炙熱的」,熱情柔軟的心包覆著寫作的角落,讓周芬伶的文字即使冷澄如玻璃,也是出於高溫的吹塑。
天真、柔美、婉約、機智、善於寫物狀人……等勾勒之詞,無法道盡我在閱讀周芬伶時更深沉細膩的共鳴。

 
Excerpt
〈只緣那陽光〉

監考已經好幾回了,還是不能適應那種沉悶的氣氛。從小到大,不知參加過多少次考試,被考的滋味如果說是煎熬,那麼監考就算煎人了。被煎的滋味固然不好受,煎人也是難堪呀!
就說這堂考試吧!學生考的是期末考「小說選讀及習作」,寒流不適時地來襲,他們裹著厚重的多衣,擠在並不寬敞的座位上,不安地扭動,相形之下,他們手中的筆顯得格外柔弱,每隻手很吃力地在試卷上拖動著。考場裡有一種沉悶的靜肅,我在講桌後面呆呆站立,考慮要不要拿出那本預備的小說來解悶。這時有一個學生發問題,許多雙眼睛同時抬起來質詢,他們都在埋怨試題出得太離奇吧?或者埋怨這個早晨被幾個古怪的句子破壞了?
是啊!這個微晴的早晨,天氣冷得這樣,應該是曬太陽的好日子。每到冬天出太陽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在課堂上就不安分,他們會為一陣風起騷動,眼光會隨著窗外走過的人群走遠,會對文學院柔軟明淨的草坪露出愛慕的眼光。這時每雙眼睛似乎都在要求「出去晒太陽吧!出太陽的時候是不說大道理的。」可是,現在他們卻被拘禁在尺寸之地,在回答「何謂情節主題?何謂語言主題?試說明兩者的區別?」或者「小小說的基本規則何在?」這豈不荒謬?
眼看春天就快來臨,這時候紫荊花開得滿山滿谷,他們應該計畫什麼時候到霧社賞櫻花,什麼時候到霧峰林家花園拓碑,什麼時候到鹿港看斜陽。這個時候,還需要去辨別什麼?說明什麼?還有,耶誕節剛過不久,他們報佳音的糖果還沒有吃完,剛學會的聖歌還沒有唱熟呢!五顏六色的卡片還擺在桌上,親友頻頻催促快回信。這個時候,還需要去捏造不真又不美的故事嗎?
我看著他們,心微微疼起來,怪不得他們老說上課沒意思,小說不好看,有什麼能比陽光教他們更多?這時有人在揉手指,對著試卷皺眉頭。這雙手如果在多之前、秋之後,撿拾過落花落葉,就會柔軟如行雲流水了;這雙眼睛如果在冬之末、夏之初,被鳳凰花的光彩照亮過,就不會深沉如夜了。如果他們的心曾被星光與海水充滿,他們的髮梢曾被月光披覆,就不會牢騷滿腹了。
他們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大孩子,非自願地進入中文系,又非自願地選修小說課,有許多人沒看過小說。那個香港來的僑生說他一共只看過七本小說,其中瓊瑤的四本、武俠小說三本,這還算是好的。他們一致認爲,二十歲了還學習創作已然太遲,對這堂要求寫作的科目感到意興闌珊。
可不是,創作開始得越早越好,文學的天才大都是早熟的,白居易十六歲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句子;杜甫九歲就有詩作成一囊。如果他們在八九歲的有一天清晨,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心湖裡有些微的波動,如果這時大人不來苛責,催促他們快寫作業,也許就有一首詩煥然成章了。如果在中學的國文課上,老師說完一些美麗的故事,然後要求他們寫下心中的感觸。誰寫出好作品,老師就指著他說:「你的文章寫得真好,我喜歡常常看到你寫。」或者說:「你可願意多看一些詩的、散文的、小說的書?我那裡有呢!」也許他們就不會對著抽屉裡的廢稿黯然神傷了。如果他因為愛幻想成績總是唸不好,有人告訴他「別難過,這世界有種職業叫作家,他們都是職業幻想家,你也可以去做。」也許他們不會爲自己的多愁善感惱怒了。
十歲到二十歲正是寫作的啓蒙期,有多少人在升學壓力下,一任靈感消逝,讓熱情冷卻,讓想像力發揮在分數的追逐遊戲中。然後到了二十歲,他們就會像這樣,害怕表達自己的感受,面對稿紙手足無措,認為文學只是作家的專利品,自己既無權利又無義務。他們已經放棄去感覺,去做精神的探險。
但是我知道他們之中有幾個具有寫作的潛力。像那一個座位靠窗的男孩,寫出小說「死亡五題」,你可以對他期望成為未來的卡夫卡;還有第四排中間那個圓臉的女孩,寫得一手娟秀的字,編故事的本領不輸職業作家。他們卻都說二十歲以前未曾寫過小說,也未動過寫小說的念頭。他們難道就這樣甘心,放棄去處理心靈的騷動和創作的慾望?
我是不甘心的,二十歲以前寫詩,在作文課上交出一首詩,被老師打個又退回來,從此發誓再也不去寫那些夭折的短句。二十歲以後迷上小說,上「文學理論」課把小說稿冒充作業交上去,老師一句鼓勵的話,令我感動得哭起來。現在三十歲了,才學著十五六歲的少女寫散文,總覺得年華老大,再寫些牽牽絆絆的情思,有些羞赧。但是,只是因爲不甘心啊!
我同樣不甘心,那些眼裡閃爍著夢幻的大孩子,不留下任何心靈的記錄,就走過青春,走過歲月。我幾乎是不近人情地強逼他們寫,看來我的態度是過於急切,怪不得他們老是埋怨功課壓力太重。
這時,有一個學生繳卷,考試才過三十分鐘,他能寫出什麼來?我翻一翻他的試卷,大多文不對題,幾個大字就敷衍過去。我抬起頭來看他離去,他蠻不在乎地回我一眼,是了,這個人在某堂翹課被我阿責一頓,從此再也不興匆匆來上課了,總是躲在教室一角看小說,怪不得連最簡單的試題也不會。他那惡作劇的神色,多麼像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唸女中的時候,那一個誰也不服的女孩,成績老是需要補考,可是她寫的文章老師卻增減不得,她背不好書,做不好習題,但她卻寫出「我欲移山,而山不走,我走」的句子。這樣的女孩卻遭到排斥,同學們傳說著她浪蕩的行跡,老師對她不屑一顧,後來這個女孩當然沒有考上大學,聽說她在十八歲就結婚,也生了小孩,當然她沒有變成詩人,她已經被現實吞沒了。
在千萬人中總有幾個人,他們的專長在履歷表上難以註明,他們的經歷是:愛幻想、遊蕩。在千萬人中也只有這麼幾個,你一眼就能把他們區別出來,你知道他會為什麼悲哀,為什麼喜悅,選擇什麼,揚棄什麼。他們老因為不專心課業,被認為一無是處,變成同學中的孤魂野鬼。
而我只是守候者,在創作的路途中,只為等候那少數幾個孤魂野鬼經過,那些寂寞得要命的靈魂,想給他們一個溫暖的手勢和微笑,告訴他們要勇敢往前走,雖然前面並無任何榮顯等候。
也許這條路並無任何人經過,但我仍然要將美麗的文章大聲唸出來,讓所有人都聽見。這個科目,一共有六十六個學生修習,也許有三十個人從未看過小說,另有三十個從未寫小說,剩餘六個,有三個不打算再寫小說,另外三個將來終將放棄。但是,在他們年當二十歲的關口,誰都不能放棄,杜甫的九歲可以錯過,白居易的十六歲可以錯過,二十歲是不能再錯過了。二十歲是屬於詩的年齡,可以對他們樂觀地期盼,每一個人都是未來的作家。所以在這有陽光的冬天,在這寂靜無聲的考場上,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對他們開放。
考試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學生已陸陸續續繳卷。我翻一翻試卷,讀著他們的即興創作,想檢查他們答覆過無數問答題,塗寫過無數電腦卡的手,是否已然僵硬與麻木?那些柔軟年輕的手啊,應有信心與希望放置其中,然而,面對他們的憧憬,我是多麼惶恐不安。
聽說電腦正向人類的靈感挑戰,這個新世紀的寵兒,將來也要寫詩寫小說,甚至加入一切藝術創作。我看過電腦寫出的小說,它的創作歷程是那樣機械與簡陋,雖然還不能和人類的作品抗衡,但是它野心勃勃,不可忽視。也許有一天,我們已經不再需要作家,只要會設計程式,人人都可以寫作。而這電腦,聽說正以人口繁殖的速度大量生長。
看來寫作這最古老的手藝,正面臨革命性的考驗。我們必須有信心穿越這個考驗,去證明心靈與物質能夠和平共存,而直接的知覺與認識永遠不會被機械公式擊敗,這樣我們才能為文化加添禮貌,為知識加添智慧,為了解加添寬容,達成文學藝術的原始使命——團結人類。
這時,考試結束的鐘聲終於響了,學生一個個繳卷出場,我收拾好散亂一桌的試卷走出試場,有幾個學生圍上來。那個圓臉的女孩說:「寒假可以寄給你我寫的小說嗎?」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女孩說:「我要學習創作。」那個少年老成的男孩說:「不要講理論了,我們要學批評。」我笑著一一點頭,抱著沉重的試卷走去,把喧嘩丢在背後,把冬日的陽光丟在背後,走去。

〈今夜,心情微溫〉
……

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脫把朋友接待到他那平凡而陳舊的廚房時,
對他們說:「進來,這裡也有神祇。」

從沒想到我是個好廚子,二十五歲之前沒有動過鍋鏟,二十五歲第一次煮飯,就燒出一桌好菜,我的煮菜天賦令神仙都要嫉妒,不用看食譜,專門開創新菜色,讓你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要發出驚歎!
我的靈魂棲息在廚房中,那裡充斥著嗅覺與味覺刺激,酸甜苦辣樣樣齊全,我絕對相信神祇居住在這裡。我可以燒出幸福的滋味,熬出真善美俱備的好湯。然而,我仍然覺得憂傷。
於是某日,我買了一台天文望遠鏡,在無人的高樓上朝向天體,當我看到放大的扁平狀月球和獵戶座的光燦腰帶時,我的心澄明如水,我覺得釋放之後的心靈可以忘記你,像愛你一樣愛自己。
我看見我的生命形成一條波動的光線,起初,它緩慢平直地跳,偶有小小的起伏,它跟足踝的起伏有關,跟車輪的滾動有關,偶爾它攀高一下,不久就直線下墜。
至於你,你是誰?什麼像貌?在什麼地方?那都不重要,我早將你視同自我的一部分。
偶爾我的動線作扁盤型地旋轉,偶爾形成螺線型上升,我的軌跡跟行星的移動相呼應,有一段時期,我始終圍繞你旋轉,生命動線構成如曼陀羅花,但在旋轉三千多個晝夜之後,我決定離開你,以抛物線快速地擲離你的軌道。
我的生命圖形如許燦爛詭祕,今後你看到的我,將只是斑爛星點,在星點與星點之間你可以連接一條虛線,但你終將失落我的軌跡。
我會棲息在玫瑰花心中,以愛戀的姿態窺視你的行蹤;但也許不久會潛進幽深的海底,追逐銀白色的飛魚;有時候我會坐在一個空洞的房間裡,靜靜看著窗外來往的人群;或者棲息在廚房的瓦斯爐上,等待著跟滾沸的湯一起蒸發。

然而
物質與心靈互相轉換的鑰匙是什麼?

我想到運動。像粒子與粒子之間碰撞,產生新的質量,我必須像射出的箭,不斷往前奔馳;或者如彩蝶奔波於花叢之間;或是跳躍;或是舞動;或是滑行;直至進入孤獨的核心,那便會獲得奇異的力量。所以,我無法再等候你,或者沉耽於幻想,我必須前去完成我的生命圖形,也許有一天我會再以連續的拋物線與你交會。
我想到再生。像細胞的增殖,舊的死去,新的再生,必須徹底將自我分割,讓過去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劃分清楚,你只存在於此時此刻,眼前當下的一切即是真理,心靈的亦是物質的,物質的亦是心靈。像蚯蚓般柔軟,分裂又再生,再生又分裂,只為鑽進柔軟的大地,找尋它真實的心。
我想到感應。宇宙是不可支離的大蜘蛛網,我在這一端,你在那一端,憑藉細弱的網絲可以感受你我的存在。我們必須像新生的細胞一樣敏銳,並且盡情地生長。我可以從遙遠的一端對你歌唱:

夜間之盡頭萬物回返至我的自然,當新的
白晝開始,我帶它們再進入光明
故經過我的自然我帶一切創造前進
且旋滾在時間的圓環內轉動
但是我並未被這開創的工作束缚
我在而且我留心觀察這戲劇性的工作

我們歷經數千劫之別離,卻未須臾分離

再回到那個夏日荷池吧!二十年前的荷花與二十年後的荷花並無兩樣,但你可以想像嗎?當雀鳥在荷葉上跳動時,整個水池好像在晃動,荷花卻筆直不動,只有水紅的透明的花瓣一瓣瓣剝落。

——
一九九六年・選自遠流版《熱愛》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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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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