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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新世紀散文家:席慕蓉精選集》
2024/09/08 06:06:05瀏覽86|回應0|推薦3
Excerpt《新世紀散文家:席慕蓉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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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新世紀散文家:席慕蓉精選集
作者:席慕蓉
主編:陳義芝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10/02/10

內容簡介
席慕蓉三十年的創作歷程,精選不同年代的散文代表作,混合使用鋼筆與畫筆,從第一本散文集《成長的痕跡》到《寫給幸福》、《寫生者》的自我成長經驗、家族書寫,到《我的家在高原上》、《黃羊玫瑰飛魚》、《大雁之歌》、《金色的馬鞍》、《諾恩吉雅》的蒙古家鄉情調,席慕蓉透過散文展現生命的高潮起伏,記錄下生活的點點滴滴。

 
Excerpt
〈有一首詩〉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泰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詩經・國風》

越過鄉間的公路,再穿過一大片玉蜀黍田之後,在我們眼前,是一座長滿了野草的兩層土坡,順著小徑,有那腳步特別快的朋友先爬上了坡頂,馬上回頭向坡下的我們做出了阻攔的手勢,同時大聲地說:
「葉老師,您就別上來了,這上面什麼也沒有了啊!」
不過,葉老師並沒有聽從他的勸告,還是繼續往前一步步地走了上去。小徑上的野草很還高,枝梗蕪雜而枯黃,時時牽扯著行人的衣角。是九月下旬的東北大地,還算溫暖,有陽光,然而空氣裡也有一層薄薄的灰濛的塵霾。
到了坡頂,感覺上原來應該是個面積頗爲寬廣的平台,此刻卻長著滿滿的莊稼,就在我們眼前擁擠著矗立著的玉蜀黍一直延伸到遠處,是收成的季節了,帶著紫棕色穗子的玉米粒粒金黃飽滿,藏在脆裂的葉片裡若隱若現,風吹過來的時候,高大的植株微微晃動摩擦,枝葉簌簌作響。
面對著這横梗在眼前的秋日的玉蜀黍田,葉老師默然無語,獨自佇立了好一會兒之後,忽然回過頭來對我說:
「這真的就是黍離之悲了。我現在的心情,和那首詩裡說的怎麼完全一樣!」
那首詩收在《詩經》裡,說的是周朝東遷之後,有人走過從前的宗廟宮室所在之地,卻發現曾經華美莊嚴的建築都已經完全消失,四野只長著滿滿的莊稼,不禁悲嘆再三,徘徊不忍離去。
那首詩中抒寫著的是接近三千年之前的一個周朝後人的心情,而此刻是公元兩千零二年的九月二十六日,葉赫那拉部族的後人葉嘉瑩教授千里迢迢終於尋到了原鄉,站在承載著先祖昔日悲歡的東北城舊址之上,一切也幾乎都消失了。放眼望去,秋日午後,四野只有無窮無盡的玉蜀黍田,遠方的一條河流,天邊的一輪紅日,以及,心中的一首詩。
一首穿越過邈遠的時空前來相會,卻彷彿是此刻的自己才剛剛寫成的詩。

世間的遇合有時非常奇妙。這麼多年來,我都只是個遠遠仰慕著葉老師的讀者,如今卻能陪同她回到原鄉,這一切都是起因於我的好友汪其楣教授最初的一番好意。
其楣是葉老師的學生,二〇〇二年的三月,葉老師在台北講學,其楣寄給她一篇自己剛發表的論文,裡面談到我的一些以蒙古高原爲主題的散文與詩,就又催促我也寄本剛出版的散文集《金色的馬鞍》給葉老師看看。
過了幾天,接到施淑教授的電話,邀我到福華飯店與葉老師共進晚餐,使我喜出望外。
更想不到的是,那天晚上,葉老師對我說:
「我也是蒙古人。我們的部族是葉赫那拉。我的伯父曾經告訴過我,葉赫是一條河流的名字,但是我已經不能確定它的地點,也不知道如今這條河流是否還在。」
那天晚上,施淑、靜惠和我,三個人圍坐在葉老師的旁邊,靜靜聆聽她講述先世的歷史與傳說,在燈光下,年近八十的葉老師容顔恬靜開朗,可是,我們能夠感覺得到她心中那種深沉的尋索的渴望,她說:
「我一直希望能找到那一條葉赫水。」
那一條河流彷彿是記憶的根源,如果河流還在,那麼,舊日的城池或許應該也還在,而在天涯遊子心中謹記了多少年的種種線索就終於能夠有所依附了吧。
就在那個時候,我的心裡好像有些什麼忽然燃燒了起來,還等什麼呢?葉老師,我們就去找一找看吧,好嗎?
二〇〇二年三月裡的這個晚上,葉老師微笑著回答我:
「好的。如果你找到了葉赫水,我就和你一起回去。」
當時,我們都沒能預料到,這個願望竟然在半年之後就實現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我就趕快打電話給住在瀋陽的蒙古朋友鮑爾吉.原野,他是我心儀已久的作家,讀過他的許多作品,卻還沒見過面。在電話裡他感覺到我的情緒,於是馬上又去找到他的滿族朋友關捷,在《瀋陽日報》工作的關捷一口承擔了這個尋訪的任務。
之後的兩三個月裡,台北與瀋陽之間便有了一條熱線。關捷去請教了好幾位專研清史的學者,也到地方上去打聽,然後,美好的消息就傳來了——葉赫水至今猶在,不但沒有乾涸,也沒有改名,而且就發源在葉赫鎭,再從整個城鎭的中間穿過,這個葉赫鎭如今屬於吉林省梨樹縣,離長春市不遠。
九月下旬,吉林大學的劉中樹校長以及多位教授就在長春市迎接葉老師,她在日本教書的侄子葉言材教授也趕來了,還有關捷、鮑爾吉·原野和我,大家一起陪著葉老師走向她念念不忘的先祖原鄉。

「葉赫那拉」在蒙文的字義裡是「大太陽」,也可以引伸為「偉大的部族」的意思。「那拉」在漢譯中有時寫成「納蘭」。
史書上說:「其先出自蒙古,姓土默特氏,滅納喇部據其地,遂以地爲姓;後遷葉赫河岸,因號葉赫。」
遙遠的先祖從黑龍江先遷徙到呼蘭河流域,再南遷到葉赫河畔的時候,已經是明宣德二年(公元一四二七年)了。在山川富饒的葉赫河畔,這個部族日漸壯大,子子孫孫,世襲相沿,過了一百九十多年的安穩歲月。明朝時,因為與明貿易於鎭北關,所以被稱作北關葉赫。葉赫與愛新覺羅兩族原先互相通婚友好,但是,最後終於在一場慘烈的戰爭中,被努爾哈赤的後金所滅。就在東北城下,負傷被給殺之前,葉赫部最後的領袖金台什留下了那句誓言:
「我們葉赫氏就是剩下最後一個女子,也要滅了你們愛新覺羅!」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緣由,滿清建國以後,葉赫部雖然在八大貴族之列,卻始終與清廷處在一種微妙的距離裡。滿清選后,明令排除葉赫那拉的女子。
然而,誓言猶在朝廷的記憶裡,民間的記憶卻逐漸開始分歧。儘管在史書裡葉赫源出蒙古的記錄始終沒有消失,但是四百多年來,葉赫那拉部族的後代子孫,無論是眞正的遺忘還是蓄意的隱晦,有些人最遠只追溯到先世是海西女眞扈倫四部之一,從此就以滿人自居了。
在葉嘉瑩教授的家族裡,記憶從未被湮滅,反倒是以一種反覆叮囑的方式傳延了下來。雖然由於一次又一次戰亂的阻隔,使得還鄉的心願延宕到如今才能實現,然而,畢竟是實現了。
此刻,葉赫水正從秋日亮黃沉綠的山林間奔湧而出,穿過葉赫那拉部族曾經生息於其上的大地,穿過那在幾百年間曾經輝耀也曾經晦暗的時光,穿過那急速翻動如四野秋聲一樣簌簌作響的歷史書頁,終於,和緩地放慢了速度,潺潺地流進了千里尋來的遊子心中。
畢竟是實現了啊!這尋索的心願。
站在葉老師的身旁,我也隨著她的視線往四周眺望,但是我深信,天地山川此刻都在向她召喚,葉老師所見到的,必然和我們這些旁人所能見到的是不一樣的。
所以,當有人從坡頂向她高聲呼喊:「葉老師,這上面什麼也沒有了啊!」的時候,我們之中,誰也沒能想到,對於葉老師來說,在這座長滿了荒草和玉蜀黍的土坡上,除了滿滿的幾百年的興衰之外,還有一首詩在等著她。
一首清晰而又貼切,恍如她自己提筆剛剛才寫成的詩啊!

——
選自九歌版《人間煙火》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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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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