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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紹銘的《藍天作鏡》
2024/04/19 05:29:01瀏覽155|回應0|推薦3
Excerpt劉紹銘的《藍天作鏡》

在本書中,意外發現一篇〈卡夫卡的味噌湯〉,談到的一本書,恰巧是多年前自己曾經讀過的英文書 Kafkas Soup,而〈人溺己溺翻譯事〉則是一篇談論翻譯的好文,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35386
藍天作鏡:劉紹銘集
作者:劉紹銘
出版社:中華
出版日期:2012/01/01

Excerpt
〈卡夫卡的味噌湯〉
……


最近好友贈我Mark Crick寫的 Kafka’s Soup: A Complete History ofLiterature in 17 Recipes。看題目,當知這是不必當真的閒書。世界文學史怎能在十七個食譜中交代出來?但既然是閒書,自然不必計較。先看原文這一段:

K.
認識到如果一個人不處處提防保護自己這種事就會發生。他打開冰箱,裏面除了一些蘑菇幾乎空空如也。他把蘑菇切成小片。客人已坐在餐桌前等着開飯,只是看來他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奉客。他們究竟是不是自己請來的客人還是不請自來的不速客實在難以弄清楚。如果客人是應邀而來,那麼他該生自己的氣,因為招待客人吃飯得請個廚子來幫忙的才夠體面。但從客人注視他的目光看來,他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下屬,正因為他失職無能,才害得他們這麼晚還要捱餓。不過如果他們在這個時間不請自來,那就不應指望有什麼東西吃了。

水壺裏的水燒開了,他的注意力回到食物的問題時,看到一瓶味噌粉劑和一塊豆腐,大概是房東太太留下來的吧。他量了三匙味噌倒在鍋上,再注入三「品脫」(pints)熱水,一直小心不讓那「小組」(panel)的人員看見。他居然把這些來人看作小組成員,想着自己也生氣。他們沒有告訴他來訪的目的,而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他們個別的身份。從他們的態度看來,這些人可能是高官,但亦有可能自己是他們的上司。他們來訪不過是要討他歡心而已。

K.
突然想到自己什麼飲品也沒給客人喝,覺得難為情極了。但他轉眼一望,看到枱上已放着一個已拔去塞子的酒瓶,客人早己開懷暢飲了。他實在受不了他們這麼喧賓奪主,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自酙自酌。不過他也想到這幾個人如此傲慢無禮,可能事出有因。K. 決定羞辱他們一下。「酒還可以吧?」他大聲問道。可惜效果適得其反。「如果有東西伴着吃,一定會更好」,他們異口同聲說:「但既然你連為我們穿上整齊的衣服吃晚飯的禮貌也沒有,我們怎敢有非份之想?」K. 這時才注意到自己也難相信的事:他只穿着襯衫和内褲!……

Mark Crick
筆下的 K. 故事未完,為省篇幅,只能簡單介紹一下原文沒有結局的結局。味噌湯微沸時,他把豆腐、蘑菇和若芽(wakame)放進鍋裏。他望出窗外,看到鄰近居一個長得不錯的女孩子,但一想到她可能只是隔岸觀火似的看着他,不覺氣沖心頭,但立刻把怒火壓住,因為這女孩可能跟審訊小組有關,説不定還會影響聆訊結果。他用懇求的目光看她,但她已經轉身走了。味噌湯燒好後,他在鍋裏摻了點醬油。飯桌旁的四張椅子,一張已被移走,但看來審訊的法官沒有請他入座的意思。K.在家裏招待人家吃飯,自己的感覺卻像是個外人。

Kafkas Soup
封底引了英國《獨立報》 (Independent)的評語: "Marvelously, the recipes actually work, but the real joy of this little work is Cricks ear for literary parody這句話沒錯,但講究飲食的人是不會買這本書去學做味噌湯的。Crick的一技之長是善於模仿別家的文體。涉獵過西方文學的讀者一看就馬上會認出K. 就是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小説《判決》 (The Trial)主角Joseph K. 的現代版。在《判決》書中,Joseph K. 一天醒來,發覺自己成犯人。在平常的日子裏,每天早上八時房東的廚子都會給他送來早餐,但今天卻看不到她的影子。原來廚子確送過早餐來,只是已給兩個陌生人搶先吃了。陌生人是來拘捕他的。他究竟犯了什麼罪?他不知道,他們也沒告訴他。此事發生於他三十歲生日那天。他三十一歲生日前夕晚上九時,四個穿着長禮服、高頂大禮帽的男子突然現身,扭着他走到一個採石場,一個板着他脖子,一個朝他心臟就是一刀,跟着還扭動了兩下。

跟卡夫卡的Joseph比起來,K. 的日子也不好過。俗語説晴天霹靂,志怪小説所記的「烏白頭、馬生角」,發生在K.身上的就是這種咄咄怪事。卡夫卡以 Joseph K.的遭遇暗喻現代人荒謬的處境。Crick通過了味噌湯的泡製過程給這個寓言故事一個新版本。不過他模仿的功夫的確了得,原型人物性格、文體特色都掌握得極有分寸。悲情的調子中偶然還會見到一閃的黑色幽默。

此書其餘的十六個「食譜」,「大廚」都是名家。我特別欣賞的還有《傲慢與偏見》作者奧斯汀泡製Tarragon Eggs的手藝。Crick把英國「上流社會」勢利人家的嘴臉活生生的給我們重現眼前,堪稱妙品。若要真的享受「閒書」樂趣,應讀此篇。卡夫卡的味噌湯,不嚐也罷。

〈人溺己溺翻譯事〉

張愛玲的〈色,戒〉有Julia Lovell的英譯:Lust, Caution。譯筆流暢,病在中文理解能力不足,每見失誤。有些失誤倒不是因為譯者看不懂原文,而是差了一點考證的工夫。Lovell把「霞飛路」譯為Hsia-Fei Road (拼音是Xiafei) 。租界時代的上海,洋標幟很多。 「霞飛」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法軍總司令Joseph—Jacques—Cesaire JOFFRE 1852-1931)的音譯。〈色,戒〉的英譯,理應把「霞飛路」 還原為Avenue Joffre

霞飛路在英文翻譯作品中不能音譯,如同香港的「彌敦道」是Nathan Road ,不是Midun Road的道理一樣。香港的淺水灣酒店在張愛玲傳奇《傾城之戀〉扮演了月老的角色。對上了年紀的老香港說來,The Repulse Bay Hotel 是一份殘存的浪漫記憶。淺水灣酒 店因此不可以是Shallow Water Bay Hotel,更萬萬不可音譯為The Qianshuiwan

陳一白在2011年一月九日《上海書評》寫的〈談談《老人與海》的三種譯本〉,立論中肯,極有見地。難得的是行家文筆平易近人,少以行話或「夾槓」(jargon)炫人。陳先生選的三個譯本依出版的時序是:余光中、張愛玲和吳勞。陳先生用了最大的篇幅討論余光中教授的譯文。據單德興《翻譯與脈絡》所引資料,余教授翻譯《老人與海》時,還在唸大學,19521953年間在台灣的《大華晚報》連載刊出。陳一白引用的是2010年十月譯林出版社印行的簡體字本。余光中在此書的譯序上説新版本曾大加修正,改動的地方達一千處以上。

修訂本顯然還有不少疏漏之處。陳一白在第二頁就找出問題。老人沒有什麼朋友。偶然跟他聊聊天、照顧他一下的是個男孩。這一天孩子要請老頭喝啤酒: "Can I offer you a beer on the Terrace and then well take the stuff home."

余光中的譯文:「我請你去平台上喝杯啤酒,好不好?喝過了,我們再把這些東西拿回去。」

小寫terrace是平台、陽台。T字大寫的terrace就成了名詞。陳一白説,書中用了大寫的「平台」,其實是La Terraza酒吧,今天已成觀光熱點,許多遊客都到那裏緬懷海明威。余光中在這地方看走了眼,引起了故事中一系列連鎖反應。試看以下這段譯文:

男孩把這些食品盛在一個雙層的金屬盒子裏,從平台上帶來。他袋裏裝了兩副刀叉和湯匙,每副都用紙做的餐巾包好。
「誰給你的?」
「馬丁老闆。」

如果男孩來自「平台」而不是酒吧,哪裏來的食品和用餐巾包好的刀叉?陳一白認為特別突兀的,莫如「馬丁老闆」這一句。張愛玲和吳勞都把這句話譯為:「馬丁,那老闆。」這樣讀者就不會摸不著頭腦,知道馬丁就是露台酒吧的老闆。

把大寫的Terrace看成「小楷」,這種失誤,誰也不敢説自己不會犯錯。為了配合陳先生的文章,《上海書評》特意把《老人與海》中露台酒吧的原型照片印製出來。海明威當年如果讓孩子説請老人到La Terraza喝啤酒,一來這兩個字的第一字母是大寫,二來terraza是西班牙文,不管譯者怎麼不小心,也不會譯為「平台」。但海明威寫的是小説,不是旅遊指南,在處理人物的身份和地點的名稱上,沒有必要實事求是。

……


陳一白的長文重點討論的是余光中的譯本。張愛玲和吳勞的譯本,可能是為了篇幅關係,落墨不多。陳先生指出余光中對share沙丁魚的誤解後,這麼説:「余先生曾任台灣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達十五年之久,以他的英文造詣,絕對沒有可能看不明白這層意思,他何以,會這樣譯,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這並不難解,譯者一時大意,沒有細看上下文來決定share在這context上的意義。

譯文的水準,與譯者的「江湖地位」並無關係。譯壇名宿Arthur Waley把「赤腳大仙」看成redfooted immortal ,可能是匆匆取了「赤」字在辭典上的第一義。這種失誤如「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翻譯工作,沒有誰可以「君臨天下」,這也是說誰都可能犯錯。本文以「人溺己溺翻譯事」標題,聽來有點不倫不類,但我是想到自己翻譯的幾本小説,行家若拿到手術枱上解剖,準會找到好些「大可商榷」的地方。「人溺已溺」不外是要跟大家share翻譯工作之風險,認識到自己的譯作,隨時有失手之可能。

説到翻譯的風險,陳先生給了我們一個現成的例子。《老人與海》的第一句: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陳先生説這句話,「以中文寫作在海內外文學愛好者中享有教母般聲望的張愛玲居然譯為:『他是一個老頭子,一個人划着一隻小船在墨西哥灣大海流打魚,而他已有八十四天沒有捕到一條魚。』」

陳先生認為這是一般初學翻譯新手的毛病:時刻不忘將不定冠詞譯出來。海明威惜字如金,對贅詞深惡痛絕。依陳先生的意思,此句中譯,大可把「一個」、「一隻」和「一條」刪掉,簡化為:「他是個老人,獨自划着小船,在灣流中捕魚,八十四天來,他沒打到魚。」陳先生的話有理,中文的習慣的確如是。我想張小姐若不是在看原文時把「一個」、「一隻」和「一條」盯得這麼緊,她不會寫出這麼囉嗦的中文。翻譯工作一不小心就自損其身,此是一例。這也就是上面所説的風險的一種。張小姐當年若不為稻粱謀而「下海」翻譯,就不會寫出這些半洋化的句子。不過話説回來,就目前老人的境況來説,我倒覺得如果説成「八十四天來,他沒打到一條魚」——加上「一條」,效果更能托出老漁人可憐的處境。這傢伙連一條魚都抓不到!真的,一條魚都抓不到。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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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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