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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紹銘散文自選集》
2024/04/19 06:09:46瀏覽155|回應0|推薦3
Excerpt《劉紹銘散文自選集》

在本書中,有幾篇關於張愛玲的文章,集結成「愛玲閒話」,以下從中挑選一篇〈兀自燃燒的句子〉摘要分享。

書名:劉紹銘散文自選集
作者:劉紹銘
出版社:天地圖書
出版日期:2017/05/19

內容簡介
本書為著名文學教授劉紹銘的散文自選集也應該是他後一部文學著作。作者以散文聞名於世,他的散文知性強,富生活智慧,文字趣味中韻味長,風格獨特。

作者回憶少年時代生活的文章,是香港舊時社會寫照。作者評張愛玲、黃碧雲等作家,均有發人深省的見解。

Excerpt
〈兀自燃燒的句子〉

在中國近代作家中,錢鍾書和張愛玲均以意象豐盈、文字冷峭知名。看過《圍城》的讀者,不會忘記鮑小姐,雖然她在整個說部中現身的時間不長。只因「她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膝襪,漏空白皮鞋顯落出深紅的指甲」,好事者就憑着她這種扮相,叫她「局部的真理」。
「局部的真理」當然是從英文 Partial truth 翻譯過來的,相對於赤裸裸的真理,nakedtruth
這位大才子譏諷愚夫愚婦時,筆墨也夠刻薄。《圍城》中出現的眾生,在錢鍾書的眼中,實在沒幾個不是愚夫愚婦的。他冷誚熱諷的看家本領,由是大派用場。張開天眼,他「發現拍馬屁跟談戀愛一樣,不容許第三者冷眼旁觀」。
錢鍾書有些譬喻,拿今天的風氣來講,非常政治不正確。罪證之一是:「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低了市場。」他天眼大開看紅塵,管你男女老幼、媸妍肥瘦,看不過眼的,都是他尋開心的對象。張愛玲筆下的人物,也難找到幾個可愛的。可憐的倒不少。在〈封鎖〉中那位大學講師吳翠遠,二十五歲,手臂白得「像擠出來的牙膏」,仍是小姑居處。在那個愛把二十五歲猶是雲英未嫁的姑娘譏為老處女的年代,翠遠的頭髮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惟恐喚起公眾的注意」。她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稜兩可的,彷彿怕得罪了誰的美」。
張愛玲筆下處處留情,因為她不以天眼看紅塵。她在〈我看蘇青〉一文説:「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吧,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大的解釋的。」她對人生的體驗跟錢鍾書如此不同,難怪出現在她小說的意象和譬喻,也驟然分為兩個世界。〈色、戒〉不是張愛玲得意之作,但偶然也有她vintage的句子:「她又看了看錶。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蔭涼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這種透人心肺的譬喻,不會出現在錢鍾書的作品中,不因他不穿絲襪,而是他缺少張愛玲所説的「哀矜」之心。甚麼是哀矜?在〈我看蘇青〉中,她這麼説:「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但身為小説家,她覺得有責任「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清楚。如果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後,也只有哀矜」。
張愛玲傳誦的句子,多出自她的小説。依常理看,要完全體味一個異於凡品的意象或譬喻,應該有個context。脈絡一通,感受更深。張愛玲身手不凡的地方,就是許多意象在她筆下卓然獨立,不依賴 context 也可以自發光芒。〈花凋〉中有這麼一句:「她爬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大白蜘蛛是川嫦,一個患了癆病的少女,自知開始一寸一寸地死去。她要李媽揹她到藥房買安眠藥自盡。這個context,我們知道,當然有幫助,但獨立來看,爬在人背上的大白蜘蛛,也教人悚然而慄,徹底顛覆了我們平日對母親揹負孩子的聯想習慣。

(一)整個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甚麼,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些酸痛。
(二)在這動盪的世界裏,錢財、地産、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裏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着他的棉被,擁抱着他。

這些零碎的片段,採自兩篇小説。不必説明出處,不必有Context,看來也能自成蹊徑。〈金鎖記〉文字,珠玉紛陳,只是意象交疊,血脈相連,不好拆開來看。「季澤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着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這是上好的意象描繪。季澤家財散盡後,跑來「情挑」嫂子。張愛玲巧奪天工,用了水仙花與Narcissus在希臘神話的聯想,不費吹灰之力,説明這位叔子的舉動自作多情,歪念白費心機。可惜這類意象,不像大白蜘蛛,不像絲襪上的裂痕,離開文本,不易自發光芒。
張愛玲別開生面的想像力,在散文中一樣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説笑話。……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噛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以上引自〈天才夢〉,作者時年十九歲。我們都知道,在小説中的敍事者,即使用第一身人稱,也不能跟作者混為一談。散文可不一樣。散文是抒發作者個人感受的文體。因此,如果要從文字找尋張愛玲的「血肉真身」,不妨往她散文的字裏行間尋。她的童年生活是個揮之不去的惡夢。抽鴉片打嗎啡針的父親,一不如意就對她拳腳交加。母親是民初的先進女性,忍受不了「屍居餘氣」的丈夫時,就一個人溜走到巴黎。
一次,母親在動身前到女兒寄宿的學校去看她。(私語〉記載了這一段離情:「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裏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
一直等她出了校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着。哭給自己看。」
在散文篇幅裏現身的張愛玲,語言常出人意表。〈談音樂〉中她提到,「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嚷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梵啞林一一安排佈置,四下裏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香港大專院校開的中國現代文學課程,大都把張愛玲列為課程的一部份。為了兼顧其他作家,她的作品拿來作文本討論的,相信也只限於一兩篇小説了。從上引的例子可以看到,張愛玲的散文,既可跟她的小説互相發明,也可自成天地,成為一個她對人生、世情、和文化的認知系統。我想到的就有〈洋人看京戲及其他〉這一篇:

擁擠是中國戲劇與中國生活的要素之一。中國人是在一大群人之間呱呱墮地的,也在一大群人之間死去。……就因為缺少私生活,中國人的個性裏有一點粗俗……群居生活影響到中國人的心理。中國人之間很少有怪癖的。脱略的高人嗜什嗜酒,愛發酒瘋,或是有潔癖,或是不洗澡,講究捫虱而談,然而這都是循規蹈矩的怪癖,不乏前例的。他們從人堆裏跳出來,又加入了另一個人堆。

〈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成於一九四三,作者時年二十三歲。涉世未深,已明白作為一個職業作家,讀者的反應,直接影響自己榮枯。她在〈錢〉一文透露賣文為生的感受:「苦雖苦一點,我喜歡我的職業。『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從前的文人是靠着統治階級吃飯的,現在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興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買雜誌的大眾。」
為了教學的方便,這些年來我一直希望看到一本像《張愛玲卷》之類的單行本出現,作為「入門」讀物。名著如〈封鎖〉、〈金鎖記〉和〈傾城之戀〉全文照登外,其餘的小説,限於篇幅,不妨採取節錄的方式。編輯只消在入選的段落前後加些按語,説明來龍去脈,讀者就不會摸不着頭腦了。我在上面引的〈花凋〉段落,並不完整,但我相信爬在李媽背上的大白蜘蛛,是個完整的、兀自燃燒的句子,足以誘導對張愛玲文字着迷的讀者找出全文來看。採用節錄的方式,就可兼顧長篇小説了,如「備受爭議」的《秧歌》和《赤地之戀》。
張愛玲的散文,篇幅短的如〈天才夢〉與〈談音樂〉,入選當無問題。自傳性濃的如〈私語〉雖長達萬餘字,但因參考價值極高,理應全文照收。另一篇長文〈自己的文章〉情形也一樣。這既是一篇回應傅雷對她批評的文字,也是她對文學與人生的獨立宣言。她向世人宣稱「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這些話,道盡了她的人生觀與藝術觀,因此不可不收。希望這個構想得到「張迷」如陳子善先生的認同,也希望他能找到出版商玉成其事。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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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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