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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紹銘的《未能忘情》
2024/04/20 04:59:24瀏覽154|回應0|推薦3
Excerpt劉紹銘《未能忘情》

閱讀及分享劉紹銘的作品。

以下從《未能忘情》挑選第一篇文章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76591
書名:未能忘情
作者:劉紹銘
出版社:三民
出版日期:1992/08

內容簡介
充實的人生,不必帶有什麼英雄色彩或建立什麼豐功偉績。如果我們遇到難以忘情的機緣時,能夠及時認識到其滋潤生命的價值,這些經驗積聚下來,就不會白活。 本書作者即以此為觀點,以各種不同的文體,記錄人生種種未 能忘情的機緣,文字流暢而富感情,讀來實令人著迷。

Excerpt
〈絢爛的浪費〉

亨利.詹姆斯著作,卷帙浩繁,思路綿密,不易記憶,但有一句話,短短五個字,過目不忘:Life is a splendid waste,人生是絢爛的浪費。眞是絢爛得觸目驚心。
這句話最可圈可點的地方自然是對浪費的保留態度。人生不錯是浪費,但怎樣浪費,卻有自由。怎樣的浪費才算絢爛,也因人而異。
詹姆斯家有餘蔭,生活寬裕,終生不娶,精力和時間都處心積慮經營文字,終成小說界一代宗師。如果這種成就也算浪費,那絢爛得可以,非凡夫俗子能望背項。
把詹姆斯這種身分與感性的人下放勞改十年八年,對英美文學是禍是福?這有幾個可能。一是體力不堪消耗,英年早逝。二是下放其間,體驗到民間疾苦,自覺不耕而食,罪孽深重,說不定痛改前非,討個村女蛾眉,從此赤膊上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或者他因生活方式突變,接觸人物迥異平常而修正了對人生和藝術的看法,日後平反回復寫作生涯時,另創境界。
如果最後的假定屬實,那麼詹姆斯下放十年八年,也不算浪費,因為對作家而言,行萬里路跟讀萬卷書同樣重要。濁世佳公子不走出書房體驗別的階層生活,作品只能在「仕女圖」兜圈子,人物蒼白貧血。
就此意義言之,王蒙、張賢亮等人下放,應該說是有幸有不幸。但如果爲了政治原因而強迫從事尖端科學的專家去下放,這種浪費,毫無意義可言,一點也不絢爛。看方勵之在《遠見》發表的〈美使館手稿》(一九九二年元月號),卽有此感覺。
方勵之第一次下放勞改,在一九五七年八月。他到了河北省贊皇縣,因當地連火柴也缺乏,熱土炕睡覺時得採用燧人氏鑽木取火的古方引火。「首先,用一小鐵砧打擊火石,讓它發出火星,把一小絨紙卷放在火星迸發處。……
研究天體物理的方勵之,不到贊皇縣,當然也知這種取火的科學根據,但想沒需要身體力行,因此這個下放經驗,特別寶貴。
又如在北方最多時分下井取水,也是他這種身分的人,除了特殊因素,絕不會體驗到的。「打井的第一步是挖一個直徑約七公尺、深約十一公尺的井。太行山麓在三億多年前還是一片海灘,所以,下挖兩公尺後,就會遇到鵝卵石,……挖到十公尺左右,井底渗出了水,下一步,更艱苦,任務是在井底的水中淘沙。」
接下的工作想不是長於膏粱文繡之家的亨利.詹姆斯所能勝任的。原來方教授和他的同夥,得在寒風裡脫掉所有的衣服,拉著繩索到井底。攝氏零下五度的天氣,即使穿了衣服也不濟事,因爲井口上積滿的沙筐流出來的冰水,一下子就把井底下的人全身淋溼了。
他們禦寒的方法,除了六十度的土酒外,就是「瘋狂地用力去淘沙,讓身體發出微微的熱」。
方勵之把這次下放經驗,說是「既沉重叉輕鬆」。前面說過,「不耕而食」對今天還是五穀不分的知識分子是一種心理負擔。他們當時不可能認識到反右鬪爭是政治權謀的運用,因此一經批判,就好像自己的罪行被證實了。能夠靠體力勞動去「贖罪」,心情是快樂的。且看方黝之與當地農民一起挖井、耕地、挑水、養豬、趕馬車,毫無怨言。後來他乾脆搬到一個單身農民家,與他同吃、同住、同勞動。
以勞動價値而言,「改造」後的方勵之,生產能力與一般農民平起平坐。如果中國需要的是增加農民人口,他是理想新丁。但方勵之向農民學榜樣易,農民要當天體物理家難。
如果這不是浪費,什麼才是浪費?
幹活的方式可以改造,「包藏禍心」的思想卻不一定轉變得來。方勵之在勞改中,一面承認以勞力「贖罪」的心態是真誠的、無矯飾的,但同時也問「自己當真有錯有罪嗎」?更確切點說,研究三害的根源有什麼不對?為了增加人生的經驗與閱歷,如果時間不長,下放一次也許不完全是浪費,雖然對研究科學的專家而言,少看三四個月的學報,也是難以彌補的損失。
方勵之在五十、六十、七十年代間,前後有「四次從物理的「田野」,被驅趕到農村田野」的經驗。要不是方勵之大名鼎鼎,要不是他幽居美使館一年寫下〈手稿〉,我們大概還不知道他有過挖井趕豬的身世。
他在田間井下浪費的歲月,損失不只是他個人,更是國家。令人更難過的是,類似他這樣遭遇的大陸科學家和其他專業人才,更不知凡幾,只是他們的經歷尙沒有機會曝光而已。中國人的聰明才智、時間精力,這四十年中就在三反五反、 勞改下放、整人與挨整中浪費了。
但見血雨腥風,毫不絢爛。
《遠見》刊載的,只是〈手稿〉的部分。方勵之才思敏捷,文字豈只哀而不怨,簡直妙趣橫生。且看他怎樣幽毛澤東一默:
「毛澤東在一篇很有名的文章中,曾經識諷知識分子,說知識分子實沒有知識,因為他們不會種田、不會殺豬。」
下放期間,經方勵之「檢查」過,才知毛的話不是眞理。原來殺豬不難,因為畜生已綁好,難逃大限。難的是在田野上捉豬。「雖然豬體肥腿短,但跑得並不慢。我的百公尺跑的(順風向的)最高紀錄是十二,五秒,但我追不上一隻跑瘋了的豬。可見,捉豬還要難於殺豬。毛澤東的殺豬聖言,只證明他自己大概沒有養過豬。很多聖言之所以令人畏懼,那是因為沒有機會眞去試試。……中國的農村,的確需要先進文化的注入。
「不幸,下一個強行注入中國農村的,是一頭跑瘋了的豬。」
如果方勵之今後除了天體物理,興趣還會擴展到寫作,那麼下放那段日子,倒不能全說浪費。上引文字,紮實異常。經驗眞不是文采或想像力可以代替的。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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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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