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劉紹銘的《風簷展書讀》
2024/04/17 05:58:40瀏覽161|回應0|推薦5
Excerpt劉紹銘的《風簷展書讀

書名:風簷展書讀
作者:劉紹銘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1981/10

Excerpt
〈杜子春〉

唐人小說,日後作爲話本素材者,例子很多,李復言的「杜子春」便是一例。又因傳奇與話本的讀者(或聽衆)的對象不同,體裁與內容也大異其趣。「恒言」卷三十七的杜子春,改動最大的地方是結尾。傳奇中的老人,變了太上老君,而在原本「歉恨而歸」的子春,卻成了得道之人,與妻韋氏同登紫府。這一改動,俗氣得很,下面細談。
話本的特色之一,是有亨利·詹姆斯所謂的 specification of detail,細節多,雖然看慣了傳奇的人有時會嫌嚕嚇。以杜子春爲例。唐本的三句話:「資產蕩盡,投於親故,皆以不事事見棄」,在話本中就添了許多人情細故。說話人的用心,無非是點明炎涼世態,使杜子春最後「看破紅塵」,成了想當然耳之事。
新批評的立論處,有時繫於一字一句。 由此不妨順帶一提翻譯上選字用句之重要。警幻仙子,霍思譯爲 Fairy Disenchantment ,王際眞先生譯爲 Goddess of Disillusionment 。最大的分別不在警幻是goddess 呢還是fairy ,而是對「警幻」二字的解釋。翻譯的本身,就是一種詮釋功夫,因此最理想的翻譯家,除了兼通有關文字外,還得有文學批評的修養和訓練。disillusionmentdisenchantment,大略來說,都有警幻意味,不過後者特別有受人當頭棒喝,恍然大悟的意味。
白先勇的「多夜」,有兩種英譯,而題目也有兩種譯法。一爲One Winrer Evening (一個多天的晚上),一爲 Winter Nights(冬天的晚上,請特別注意「晚上」是複數)。這也是對這故事解釋不同而生出的歧異。前者指事——那個多天晚上發生的故事——後者影射一種心境。
我讀「杜子春」,先從李復言。也許是出身比較文學的關係,閱後的反應,電光火石,發覺這是中國小說鮮見的出賣靈魂的寓言故事。子春「志氣間曠,縱酒聞遊」,當然也不是皓首窮經不問世事的浮士德。而求仙才練丹的老人,也不是一心與上帝作對的魔鬼Mephistopheles。但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贈銀給他,在意義上實與魔鬼答應浮士德享有世上一切暫短的「快樂」經驗一樣。魔鬼要浮士德的靈魂,作爲他戰勝上帝的證據。老人出自道家傳統,不會要靈魂,要的是一生能杜絕七情六慾的典型。
而人之所以為人者,無非是認了命的接受七情六慾支配。子春在打坐時,飽受牛鬼蛇神之折磨與考驗而不發一語,眼見妻子受剉而不顧,實已忘喜怒哀懼惡慾之念。只是到了幻境中的丈夫持其愛子雙足,以頭撲於石上,「應手而碎,血濺數步」,才忘其所諾,驚呼一聲「噫」。
此一母性之反應,壞了道家之大事,所以老人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慾。皆忘矣。所未臻者,愛而已。
在我們看來,子春未臻的地方,正是他得到救贖的原因。正如浮士德一樣,他輸給魔鬼那刹那,正是他在基督敎的傳統中得數之時。蓋人者仁也,一個人見到愛子慘死而無反應,這種絕情絕慾的道家神仙境界,雖生猶死矣。
雖如是,老人在「杜子春」中,不能以魔鬼視之。他代表的,僅是道家一種理想。而李復言之小說,在某一程度來講,是儒道兩種人生觀比武,人性得勝的故事。
話本中的太上老君,為子春誠意所感,對他說:「我因怕汝處世日久,塵根不一,故假攝七種情緣,歷歷試汝。今汝心下已皆清淨,又何言哉!我想漢時淮南王劉安,未好神仙,眞感得八公下界,與他修合丹藥。練丹之日,合宅同昇,連那幾兒狗子,餂了鼎中藥末,也得相隨而去,至今幾鳴上天,犬吠雲間。既是你做神仙,豈有妻子偏不得道。我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歸與韋氏服之。敎他免墮紅塵,早登紫府。」
仙境可靠一粒藥丸換得,其賤可知。此話本之不如傳奇,也可從上面這段文字看得出來。如果我個人先看話本,也許想不到這個杜子春的故事,是個出賣靈魂的寓言故事。
——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口頭禪的翻譯〉

近日偶然看到一篇近人的翻譯,裏面有一句:「好好的活一天吧!」甚覺刺目。因想是誤譯使然,乃找出原文對照。果然不錯,這是譯者搬字過紙式的翻譯。
原文是:Have a good day。這是美國中西部人士的一句日常口頭禪(東西兩岸另有一套口頭禪)。商店或銀行職員,給你辦完公事後,說「再見」又不太對勁,「謝謝」又不知說了多少次,只好說這麼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好好的活一天吧」,是字面翻譯,並沒有錯,可是令人費解。為什麼今天才好好的活?是不是過去的日子白活了?
要翻譯這句話,唯一辦法,是在中文中找類似的客套話。我離開臺灣已經二十年(一年兩年暑假同去一次,於口頭禪之現代化,於事無補),不知在這種場合,中國人今天說的是那一種口頭禪?
不過,如果硬要我譯出來,我絕不會用「好好的活一天吧」!視乎上文下義,我或者會譯成,「謝謝你啊,下次再來!」或諸如此類說了等於沒說的客套話。
翻譯之難,大家都心裏有數。讜言宏論固然難處理,大家想不到的是,日常生活「會話」更不好應付。
譬如說吧,你快出門旅行,英語世界會說:Have a good trip。我相信,一般譯者,總會求信達,譯成「祝你旅途愉快!
可是,在「華夷雜處」的日子以前,這真的是國人的口吻麼?文皺皺的話,我想不起來,口語化應這麼說的:「一路順風!」
當然,「一路順風」已有時代錯誤,因為今天已非蘭舟輕發的時代。但這也不必深究,坐飛機或坐火車,還是順風的好。
筆者在大學時代,外文系學生有一條蠻吃香的門路,那就是考翻譯官。
如果今天這行業還在,而筆者又有資格主考的話,第一類試題將是口頭禪的翻譯。
How are you?
譯爲「你好嗎」?打丙等。拿甲等的是那種從實招來的人,他或她應該說:這是二毛子的話。中國人在路上偶然碰頭,不會說「你好嗎?」中國人會說:「吃過飯沒有?」或者是:「你到那裏去啦?」
另外一句不容易處理的口頭禪是Can I help you? 這是一句「服務員」間顧客的話——譬如說是百貨公司職員說的話吧。我們的百貨公司職員?是不會說:「我能幫你什麼忙嗎?」這類不成文法的中文的。
客氣一點的,她會說,「先生、小姐,您找到喜歡的東西了?」
不客氣的根本不會浪費氣力。顧客才應該說:「小姐,我能爲你服務嗎?」
由此觀之,翻譯不單是由一種文字換骨到另一種文字。這是人情、風俗和習慣的變位。
——
一九八一年三月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0501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