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劉紹銘的《靈魂的按摩》
2024/04/16 04:59:03瀏覽101|回應0|推薦3
Excerpt劉紹銘的《靈魂的按摩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76683
書名:靈魂的按摩
作者:劉紹銘
出版社:三民
出版日期:1993/01/28

內容簡介
本書作者長年旅居海外,以宏觀的視野、幽默風趣的筆調,對當代中國文學及世界文化現象,加以詮釋及評析。希望讀者藉著本書的「按摩」,不僅能達到滌清思緒,舒筋活骨之效;更能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有著嶄新 的認知及體驗。

Excerpt
〈偏向虎山行〉
1

詩不好翻譯。中詩英譯最是磨人。傳統詩人中,有些風格獨異的,更不好對付。就說王維吧。摩詰的詩,道骨禪心,一說成俗。「人閑桂花落」,出神大化。用中文解說,已夠囉嗦,若言翻譯,實有點不可思議。
可是王維的詩,自五十年代以還,陸續有英譯選集出現,使人想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的要強心理。除此以外,我想還有另一重要因素:那就是譯者的性情與趣味多多少言志。少總有與作者契合的地方。這是性相近使然。從這角度來看,我們可說譯者藉作者的聲音來言志。
最近在美國出版的王維詩英譯有《笑忘山中》 (Laughing Lost in the Mountains: Poems of Wang Wei) ,譯者是巴恩斯頓父子二人 (Tony Barnstone Willis Barnstone)。 還有他們的拍檔徐海新(Xu Haixnin 譯音)。書由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出版。
已有多種現成翻譯的一首詩,或一篇小說,再要重譯,其中一個肯定的理由應該是:「你瞧我的」。在中文刊物介紹英美新書,不宜引錄太多原文,我只能點到為止。上面既以「人閑桂花落」言王維詩特色,現再補述。此句出〈鳥鳴澗〉,同詩還有「月出驚山鳥」名句。且先看巴恩斯頓譯文:
Few people see the acacia blossoms fall

直譯出來是:「很少人看到桂花落」,或「看到桂花落的人不多」。
譯者之失誤,在不知「閑」字了得。早十年Pauline Yu將此句譯成Man at leisure, cassia flowers fall。譯文中規中矩,雖然我們知道at leisure的人不一定心清如水。心無俗念,才「聽」到桂花落。這裏說「聽」桂花落,沒有誇張。詩人龐德有名句:
Listening to the incense

這就是「聽煙」,禪境與王維句相似。
巴恩斯頓偶出險句(conceit),如〈山居秋暝〉之「明月松間照」:
The full moon burns through the pines

這裏落墨太濃了。新雨、晚來秋、月色涼如水才是,怎可能是熱辣辣的?
王維詩英譯,我看過不少,最別致的是Eliot Weinberger Octavio Paz 二人合選的《看王維的十九種方法》 (Nineteen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 ,薄薄五十一頁,集十九家翻譯〈鹿柴〉詩而成。除英文外,還有法文和西班牙文。出於國人手筆的,有張心滄、劉若愚和葉維廉。這三位的英文著作等身多時,想不到譯〈鹿柴〉,每人在語法修辭上給Weinberger 抓到痛處。
就拿葉維廉來說吧。他認爲把一空山不見人」譯爲 Empty mountain: no man is
seen
,看來有點怪怪的。王維意念中的「人」,不一定單指男身。何不用中性的 no one
後來葉氏出修訂本,把此句譯文削減爲 Empty mountain: no man。動詞刪去了效果如何呢?Weinberger 認爲更是不妙。人還是男身不說,句子少了動詞,唸來直像洋涇浜英文。
王維英譯,絕不會到此為止,今後一定有後浪趕上來說:「瞧老子的!」

〈另一世界的聲音〉

報紙上的人物側寫,通常不外是千把字。若過此數,應是特寫的篇幅。用一千幾百字介紹一個人物,空間有限,只得採其神髓,難有餘墨兼及起居註。因此側寫的對象多爲社會賢達,或見報率高的名流。他們是誰?讀者既通文墨,理應知道。
最近看到的〈吳大猷的剛直〉(《中國時報》,一九九三年二月十六日)一文,就屬於這一類的文字,雖然嚴格來講,這屬於花邊新聞,不是側寫。這則報導的小標題是:「讓「溫馨一世情」製作人張家良碰四次釘子」。
碰釘子的經驗,人皆有之,我看時絕未想到要剪存下來。誰料過了兩天,突然想到那不到一千字的花邊,有好些不尋常的段落。電視節目製作人碰釘子,不是什麼新聞。吳大猷拿什麼釘子去碰他,卻值得一記。
報導說這位中央研究院院長極少接受電視節目訪問,張家良跑了四趟,才獲他同意。但過程還是一波三折:
張家良爲了豊富畫面,請院長在物理研究所「散步一下」。
吳大猷問:「我從來不散步,為什麼要拍我散步?」
這真絕!雖然從來不散步,但為了「溫馨一世情」的畫面,勉爲其難,隨便擺動一下走路的姿勢,總可以吧?
張家良大概沒有越分作此要求,因爲他想到,「不散步,總看書吧!」
他隨手從書架拿下一本書來,請院長閱讀。
「我不是要看這本書」,吳大猷說。
第三個釘子:節目製作人請他給院子裏的松樹澆水。
吳答:「我一個禮拜澆一次,現在不是時候。」
張家良鼻子碰了三次灰,應該知難而退了。但他沒有。正如《中國時報》記者徐紀琤所言,這麼難纏的角色,張家良「做了這麼久的節目,第一次碰到」。
接受電視臺訪問,是出風頭的事。散步、看書、澆水,都是小動作,表演不費吹灰之力,可是張家良命中就注定要碰上這麼一個拒絕作秀的書生。他認爲吳院長「求眞求實的態度,令大家感觸良多」。一點也沒有錯。也許正因他覺得吳大猷這種性格大異於凡品,才決定鼓其餘勇繼續請院長給個「豐富畫面」的機會。湊巧這時吳大猷有客過訪,乃問:
「可否拍您與部屬談話的樣子?」
「這裏不是軍隊,沒有「部屬」。他們是「院裏的人」。我們要尊重讀書人」,吳大猷正色答道。
這麼一個窘得令人臉紅的場面,實在不好收拾。幸好節目主持人謝佳勳事先做了功課,讀了吳大猷的傳記,知道他愛好音樂,送了他兩張正對他胃口的CD。於是,音樂一起,吳大猷博士「便在小提琴悠揚的旋律中,侃侃而談他的人生觀」。
現在想來,當日閱報後印象難忘,原因說來簡單:吳大猷的言談,諤然有魏晉古風。我們口是心非的官場話聽多了,乍聽吳老發言,幾疑是來自另一世界的聲音。
《世說新語》記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劉,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王子猷一時興起幹了這種出人意表的風雅事,因得任誕之名。吳大猷院長不肯從善如流去散步、看書、澆水,也任誕得不遑多讓。「我從來不散步,為什麼要拍我散步?」口吻聽來頗有白話的《世說新語》風味。
往深一層看,這不能不說是對我們人情社會一大諷刺。吳大猷的話,除了盡露直腸子的天性外,此外毫無可圈可點的地方。不論拿什麼標準看,他都是個極不善詞令的人。
不會談話的人,三言兩語就見醍醐灌頂之功,我們社會虛僞浮誇氣習之深,可想而知。因為我們聽慣了假話,才會對眞言側目。
吳大猷在這報導中,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呼之欲出。這正是《世說新語》人物的特色。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0480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