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周作人文選II》(楊牧編)
2024/03/28 05:16:54瀏覽146|回應0|推薦5
Excerpt《周作人文選II(楊牧編)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48538
周作人文選II
作者:楊牧編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83/07/01

內容簡介
周作人一生塑造新語法,奠定近代散文的風格,寧靜沈著,篤定進取;他提倡「人的文學」,擁護自由民主,尊重知識文化,其博大精深,可當「文藝復興人」而無愧。編者特為此書撰有緒言一篇,論大師之散文體式和中心題旨,可資初窺周作人文學的讀者之參考。
本書由楊牧就其散文創作數十種當中精心選輯,匯為一編,依年代秩序謄抄,上起《自己的園地》(一九二三),下迄《知堂回想錄》(一九六五),時間超越四十年,智者華藻,略無所遺。

Excerpt
〈文學的未來〉

日本現代詩人萩原朔太郎著散文集《絕望之逃走》中有一篇小文,題曰「文學的未來」,今譯述其大意云:
「讀這一件事是頗要用力的工作。人們憑藉了印刷出來的符號,必須將這意思訴於腦之理解,用自己的力去構成思想。若是看與聽則與此相反,都容易得多。為什麼呢?因為刺激通過感覺而來,不必要自己努力,卻由他方把意思自兜上來也。
但是在現今這樣的時代,人們都是過勞,腦力耗費盡了的時代,讀的事情更覺得麻煩了。在現今這樣的時代,美術音樂特被歡迎,文學也就自然為一般所敬遠。特別又有那電影,奪去了文學的廣大領域。在現今時代,只有報紙還有讀者。但是就是那報紙,也漸覺得讀的麻煩,漸將化為以視覺為本位的畫報。現在最講經濟的商人們大抵不大讀報紙,只去聽無線電,以圖時間與腦力之節省。最近有美國人豫想電報照相法的完成,很大膽地這樣公言。他說在近的將來報紙將要消滅,即在今日也已經漸成為落伍的東西了。假如報紙還要如此,那麼像文學這樣物事自然更只是古色蒼然的一種舊世紀的存在罷了。
文學的未來將怎樣呢?恐怕這滅亡的事斷乎不會有吧。但是,今日以後大眾的普遍性與通俗性將要失掉了吧。而且與學問及科學之文獻相同,都將引退到安靜的圖書館的一室裡,只等待特殊的少數的讀者吧。在文學本身上,這樣或者反而將使質的方面能有進步亦未可知。」
萩原的話說的很有意思,文字雖簡短而含有豐富的意義。讀的文學之力量薄弱,他敵不過聽的唱歌說書,看的圖繪雕刻,以及聽看合一的戲劇,原是當然的,不過近來又添了無線電,畫報,以及有聲電影,勢頭來得更凶猛了,於是就加速度地完成了他的沒落。這些說來似乎活現一點,其實也浪漫了一點,老實說文學本來就沒有浮起來過,他不曾爬得高,所以也不怎麼會跌得重。他的地位恐怕向來就只在安靜的圖書館的一角,至少也是末了總到這一角裡去,即使當初是站在十字街頭的。我想文藝的變動終是在個人化著,這個人裡自然仍含著多量的民族分子,但其作品總只是國民的而不能是集團的了。有時候也可以有一種誠意的反動,想復歸於集團的藝術,特別是在政治上想找文學去做幫手的時候,也更可以有一種非誠意的運動,想用藝術造成集團,結果都是不如意。這原是不足怪的。集團的藝術如不是看也總是聽,不然即難接受。兒童喜看「小人書」,文理不大通的人喜念新聞,便是家書也要朗誦,這都是讀也不能離開看與聽的證據,若單是讀——即使如朱晦庵所說十目一行地讀,那是不很容易的玩藝兒。荷馬的史詩,三家的悲劇,莎士比亞的戲曲,原來都是在市場(Agora唱演過的,看客一散,寫成白紙黑字,又傳了千年百年,大家斂手推服,認為古今名作,可是讀起來很是艱難了,很艱難地讀懂了之後自然也會瞭解他的好處,可是原來所謂大眾的普遍性與通俗性卻是早已失掉了。一個文人如願意為集團服務,可以一直跑到市場去,湔除一己的性癖,接受傳統的手法與大眾的情緒,大抵會得成功,但這種藝術差不多有人亡政熄之悲,他的名望只保得一生,即使他的底稿留存,無論是《三國》《水滸》那麼好,一經變成文學,即與集團長辭,坐到安靜的圖書館的一角裡去,只有並不特殊也總是少數的讀者去十目一行地讀讀而已。我相信讀這一件事實在是非常貴族的,也是很違反自然的,古人雖說啄木鳥會畫符,卻總不曾聽說大猩猩會得通信,所以倉頡造天地玄黃等字而鬼夜哭,實在不是無故的吧。寫而不是畫,要讀了想而不是念了聽的,這樣的東西委實很是彆扭,我想是無法可以改良的。他的命運大約是如萩原所說,最好讓他去沒落,去成為古色蒼然的舊世紀的存在,在別一方面如要積極地為集團服務或是有效地支配大眾,那麼還是去利用別的手段,一句話就是凡可以聽可以看或可以聽且看的,如音樂美術,畫報戲曲有聲電影,當更可勝任愉快。世界上如肯接收這個條陳,採用看與聽的東西去做宣傳,卻將讀的東西放下了,這還可以有一種好處,即世間可得到一點文學的自由,雖然這還說不到言論的自由。文學既不被人利用去做工具,也不再被干涉,有了這種自由他的生命就該穩固一點了,所以我的意思倒有幾分與萩原相同,對於文學的未來還是抱點樂觀的。

〈讀書的經驗〉

買到一冊新刻的《汴宋竹枝詞》,李於潢著,卷頭有蔣湘南的一篇李李村墓誌銘,寫得詼詭而又樸實,讀了很是喜歡,查《七經樓文鈔》里卻是沒有。我看著這篇文章,想起自己讀書的經驗,深感到這件事之不容易,摸著門固難,而指點向人亦幾乎無用。在書房裡我念過《四書》《五經》《唐詩三百首》與《古文析義》,只算是學了識字,後來看書乃是從閒書學來,《西遊記》與《水滸傳》,《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可以說是兩大類。至於文章的好壞,思想的是非,知道一點別擇,那還在其後,也不知道怎樣的能夠得門徑,恐怕其實有些是偶然碰著的吧。即如蔣子瀟,我在看見《遊藝錄》以前,簡直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父師的教訓向來只說周程張朱,便是我愛雜覽,不但道咸後的文章,即使今人著作里,也不曾告訴我蔣子瀟的名字,我之因《遊藝錄》而愛好他,再去找《七經樓文》與《春暉閣詩》來讀,想起來真是偶然。可是不料偶然又偶然,我在中國文人中又找出俞理初,袁中郎,李卓吾來,大抵是同樣的機緣,雖然今人推重李卓老者不是沒有,但是我所取者卻非是破壞而在其建設,其可貴處是合理有情,奇辟橫肆都只是外貌而已。我從這些人里取出來的也就是這一些些,正如有取於佛菩薩與禹稷之傳說,以及保守此傳說精神之釋子與儒家。這話有點說得遠了,總之這些都是點點滴滴地集合攏來,所謂粒粒皆辛苦的,在自己看來覺得很可珍惜,同時卻又深知道對於別人無甚好處,而仍不免常要饒舌,豈真敝帚自珍,殆是舊性難改乎。
外國書讀得很少,不敢隨便說,但取捨也總有的。在這裡我也未能領解正統的名著,只是任意挑了幾個,別無名人指導,差不多也就是偶然碰著,與讀中國書沒有什麼兩樣。我所找著的,在文學批判是丹麥勃闌兌思,鄉土研究是日本柳田國男,文化人類學是英國茀來則,性的心理是藹理斯。這都是世界的學術大家,對於那些專門學問我不敢伸一個指頭下去,可是拿他們的著作來略為涉獵,未始沒有益處,只要能吸收一點進來,使自己的見識增深或推廣一分也好,回過去看人生能夠多少明白一點,就很滿足了。
近年來時常聽到一種時髦話,慨嘆說中國太歐化了,我想這在服用娛樂方面或者還勉強說得,若是思想上哪裡有歐化氣味,所有的恐怕只是道士氣秀才氣以及官氣而已。想要救治,卻正用得著科學精神,這本來是希臘文明的產物,不過至近代而始光大,實在也即是王仲任所謂疾虛妄的精神,也本是儒家所具有者也。我不知怎的覺得西哲如藹理斯等的思想實在與李俞諸君還是一鼻孔出著氣的,所不同的只是後者靠直覺懂得了人情物理,前者則從學理通過了來,事實雖是差不多,但更是確實,蓋智慧從知識上來者其根基自深固也。這些洋書並不怎麼難於消化,只須有相當的常識與虛心,如中學辦得適宜,這與外國文的學力都不難習得,此外如再有讀書的興趣,這件事便已至少有了八分光了。我自己讀書一直是暗中摸索,雖然後來找到一點點東西,總是事倍功半,因此常想略有陳述,貢其一得,若野芹蜇口,恐亦未免,唯有惶恐耳。近來因為漸已懂得文章的好壞,對於自己所寫的決不敢自以為好,若是裡邊所說的話,那又是別一問題。我從民國六年以來寫白話文,近五六年寫的多是讀書隨筆,不怪小朋友們的厭惡,我自己也戲稱曰文抄公,不過說盡是那麼說,寫也總是寫著,覺得這裡邊不無有些可取的東西。對於這種文章不以為非的,想起來有兩個人,其一是一位外國的朋友,其二是亡友燁齋。燁齋不是他的真名字,乃是我所戲題,可是寫信時也曾用過,可以算是受過默許的。他於最後見面的一次還說及,他自己覺得這樣的文很有意思,雖然青年未必能解,有如他的小世兄,便以為這些都是小品文,文抄公,總是該死的。那時我說,自己並不以為怎麼了不得,但總之要想說自己所能說的話,假如關於某一事物,這些話別人來寫也會說的,我便不想來寫。有些話自然也是頗無味的,但是如《瓜豆集》的頭幾篇,關於鬼神,家庭,婦女特別是娼妓問題,都有我自己的意見在。而這些意見有的就是上邊所說的讀書的結果,我相信這與別人不盡同,就是比我十年前的意見也更是正確。所以人家不理解,於別人不能有好處,雖然我十分承認,且以為當然,然而在同時也相信這仍是值得寫,因為我終於只是一個讀書人,讀書所得就只這一點,如不寫點下來,未免可惜。在這裡我知道自己稍缺少謙虛,卻也是無法。我不喜歡假話,自己不知道的都已除掉,略有所知的就不能不承認,如再謙讓也即是說誑了。至於此外許多事情,我實在不大清楚,所以我總是竭誠謙虛的。

(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0362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