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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作人散文精編》(錢理群編)
2024/03/30 06:28:02瀏覽129|回應0|推薦6
Excerpt周作人散文精編(錢理群)

這一本由錢理群主編的《周作人散文精編》,他特別寫了一篇〈前言〉,頗值得一讀,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周作人散文精編
作者:周作人
編者:錢理群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199410

Excerpt
〈前言〉


……

郁達夫在1935年所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裡,曾談到周作人的散文的風格「近幾年來,一變而為枯澀蒼老,爐火純青,歸入古雅遒勁的一途」,顯然有肯定之意。後來,錢玄同又從文體上贊揚了周作人的新創造;他在給周作人的信中寫道:「研究院式的作品固覺無意思,但鄙意老兄近數年來之作風頗覺可愛,即所謂《文抄》是也。」這裡所說的「文抄」,即是指「一篇之中主要是大段抄引古書的文體,所謂『文抄公』的文體」。而恰恰是這類「文抄公」的文體,人們似很難接受,歷來評價不高,周作人的老友林語堂就批評他「後來專抄古書,不發表意見」,周作人晚年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提起此類批評仍流露不滿之意,以為「眼光也只是皮毛」,頗有不被理解的寂寞之感。近年學術界開始出現了對周作人三、四十年代散文的重新觀照,其中最有力者無疑是舒蕪先生。他在1986年所寫的《周作人後期散文的審美世界》一文中首次提出:「周作人的小品文的真正大成就,還是在他的後期,甚至包括他附敵以後的部分作品,這是今天應該冷靜地承認的。」1988年在為劉應爭編選的《知堂小品》所作的「序」中,他又進一步肯定「文抄公」的文體是周作人獨創的「前無古人後亦未必有來者的文體」。舒蕪先生的這些論斷看似驚人之語,其實言之成理,是表現了一位求實、認真的學者對他的研究對象(即使是周作人這樣的有爭議的歷史人物)的深切理解與科學把握的。周作人自己早就說過,他「抄書並不比自己作文為不苦,然其甘苦則又非他人所能知耳」。對於周作人來說,「抄書」即是「尋友」,如同當年陶淵明那樣,「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一方面用自己的胸襟與眼光去「發現」古人,另一面又通過這種發現進一步肯定、擴大、豐富自己,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千燈相照」,「抄書」的過程,即是「物我回響交流」的過程,通過與古人(即想像的友人)「結緣」,打破現實的狹窄與孤寂,以求得精神的慰藉與昇華。因此,在這類「文抄公」的文體裡,所引古人文字與周作人自己的評點,渾然融為一體:引文有如「龍身」,評點即是「點睛」之筆,全文完全可以當作周作人自己寫的文字來讀,可以說是周作人「自我」的外化物,不僅思想,連文字風格、意境都是「周作人式」的。讀這類文章,讀者忽而游刃於千載,與「周作人化」了的古人對話,忽而又和周作人本人直接交流,心靈的空間既開闊又自由。另一方面,由於文章的主體是經過周作人精心挑選的或古澀或華美的古文,而連綴其間的周作人的點評則是簡明、樸實的現代自話,二者的有機揉合,互相調劑,使這類「文抄公」式的文體常兼具兩種文體之美,古澀而豐腴,華麗而樸實,達到了「雅與俗」的統一:這正是周作人所追求的境界。自然,這種「有機揉合」,不僅需要眼光、學識,更要有自由駕馭文言與白話的文字功底,所以,周作人預先警告說:「學我者病,來者方多」。
……



……

在拙作《心靈的探尋》裡,曾提出一個「單位觀念(意象)」的概念:「每一個有獨創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總是有自己慣用的、幾乎已經成為不自覺的心理習慣的、反覆出現的觀念(包括範疇)、意象,正是在這些觀念、意象裡,凝聚著作家列於生活獨特的觀察、感受與認識,表現著作家獨特的精神世界與藝術世界」,因此,從「單位觀念(意象)」入手,進行多層次(哲學的,心理學的,倫理學的,歷史學,美學的)開掘,或許是人們進入作家思想、藝術殿堂的有效途徑。
在我看來,周作人散文中下列幾組「單位觀念(意象)」是特別值得重視的。
首先是「愛智者」與「常識」。周作人常自稱「愛智者」(或「知禮者」)。所謂「愛智」、「知禮」,除了強調科學的理性精神,冷靜的人生態度,反狂熱、狂信之外,還包含有「思想的通達」,「能節制自己,能寬容別人」的意思,也即奉行「中庸」之道——這正是周作人思想、藝術的核心,既是他的哲學觀、道德觀、人生觀、文化觀,也是他的審美觀,反映在他的散文創作中,即是對論述對象與讀者的雙重「寬容」。對論述對象,不僅「兼收並蓄」,包容各家,以「朋友」而非「信徒」的態度待之,由此而形成了散文內容的「寬」而「雜」,「看徹」一切而達於「平實」;而且懷有深深的理解與同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更能推己及人;「設身處地」,對他人、萬事萬物都施以「愛智者」的悲憫,由此而形成周作人散文所特有的親切、溫潤的氛圍。對於讀者,也絕不以「教主」(「教師爺」)自居,不僅保持著人格與心理的平等,由此而形成了委婉、平和的「談話風」,而且有意追求「君子之交淡如水」式的距離,一切話題都是點到即是,並不企望(更不用說強制)讀者定要接受,任其自行思考與選擇,由此而形成了自己行文與讀者接受上的輕鬆與從容。
……


周作人曾說,他所受的外來影響,「大抵從西洋來的屬於知的方面,從日本來的屬於情的方面為多」,他因此而提出了「東洋人的悲哀」的單位觀念。在另外的文章裡,他又從另一個角度,提出「凡人的悲哀」的觀念。周作人一再引述日本散文家永井荷風《江戶藝術論》一書中有關日本民間繪畫浮士繪的一段話:「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游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使我喜。賣宵夜麵的紙燈,寂寞的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這裡所表現的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關於生命價值、人生意義的哲學思考,寂寞的,幽玄的,淒苦的,夢一般的,卻又流瀉著內在情熱的意境,以及位、喜、醉、嘆、親、懷的情感心緒,都是東方式的」,「它表現了生活於綿綿無盡的歷史與現實的苦難中的東方人『悲天憫人』的憂患意識,以及在『無常、無告、無望』中執著追求的現世精神與韌性力量」。周作人將之稱為「東洋人的悲哀」,在我們看來,它是滲透於周作人全部散文之中,並且成為周作人散文的一個基本情調,或者用周作人自己的概念,形成了周作人散文特有的「氣味」。所謂「東洋人的悲哀」(「凡人的悲哀」),其情感的內涵,至少是包含了兩個互為里表的側面的。首先自然是憂鬱的苦味,這是人們比較容易體察,也是周作人一再向讀者提示的,論者固此經常提到周作人自署「苦雨翁」、「苦住齋」,並以「苦竹雜記」、「苦茶隨筆」、「藥堂語錄」、「苦口甘口」為書名,等等。而這種「憂鬱的苦味」,對於周作人,主要是一種「寂寞」之苦,而且是「在人群中」所感到的「不可堪的寂寞」,周作人說,「有如在廟會時擠在潮水般的人叢裡,特別像是一片樹葉,與一切絕緣而孤立著。」這是一種「智者」的寂寞,淡而且深,自有一種特殊的「韻味」。但人們卻往往忽視了「東洋人的悲哀」的另一個側面,即周作人所說:「別是一樣淡淡的喜悅,可以說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這「苦中作樂」,「憂患時的閒適」,才是周作人的人生及其外化物(「文章」)的「真味」。
……


人們因此常用「閒適」來概括周作人的散文風格,如果不作表面的簡單化的理解,注意到它內涵的豐富性,自然是可以的。與這種「閒適」的風格相聯繫,人們常常注意到周作人行文的「灑脫」,也有人稱之為「舉重若輕」。而我們則想更具體地探討:這種行文的「灑脫」是如何形成的?由此而注意到,周作人在介紹他的文章「作法」(經驗)時,經常歸之為「不切題」。在一篇序言裡,他公開宣言:「我寫文章,向來以不切題為宗旨,至於手法則是運用古今有名的賦得方法,找到一個著手點來敷陳開去,此乃是我的作文金針。」所謂「不切題」,所謂「賦得方法」,都不是單純的表現手法,而首先是表現了一種寫作觀念,態度,以至心境的。周作人的學生廢名有一個很好的說法,叫作「無全書在胸而姑涉筆成書者也」,他引述金聖嘆的解釋,說是「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若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會做文字人」。周作人早就說過,「人生最深切的悲歡甘苦,絕對地不能以言悟形容」,禪宗的「不立文字」,「差不多可以說是最高理想的藝術」,「或者只是音樂有點這樣的意味,纏縛在文字語言裡的文學雖然拿出什麼象徵等物事來在那裡掙扎,也總還追隨不上」。現在既然要「立文字」,不得已而求其次,至少也要盡可能地筆隨人意,「興之所至」地自然流瀉,周作人稱之為「情生文,文生情」,他解釋說:「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約總是向東去朝宗於海,他流過的地方,凡有什麼汊港灣曲,總得瀠洄一番,有什麼岩石水草,總要披拂撫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這都不是他行程的主腦,但除去了這些也就別無行程了。」這不僅是行文的自然,同時也是行文的搖曳多姿與迂迴、徐緩,表現出一種「筆墨趣味」——周作人曾著文贊揚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的「低徊趣味」,這其實也正是周作人散文創作的「本色」。周作人的「不切題」,很容易聯想起「散而不散」、「形散神不散」,「放得開,收得攏」這類人們常說的「散文作法」,差異恐怕就在「作」與「不作」。一旦刻意謀求,精心設計,就落入了「未取筆胸中先已有了文字」的巢穴,終不免「貌似」而「神離」。周作人一再強調,他的「情生文,文生情」的行文、緒構原則完全「異於做古文者之做古文,而是從新的散文中間變化出來的一種新格式」,是有道理的。
最後要談及的是周作人散文中的「單位意象」。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風」、「雨」意象,單文題(書名)上注明「風、雨」的就有《苦雨》、《雨的感想》、《風的話》、《雨天的書》、《風雨談》、《風雨後談》……等,讀者自會欣賞,不必多談。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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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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