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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緒源的《解讀周作人》
2024/03/30 05:46:19瀏覽101|回應0|推薦4
Excerpt劉緒源解讀周作人

續讀及分享周作人的相關作品。

以下從《解讀周作人》挑選第一章〈苦雨齋與同時代的散文家〉摘要分享。

有關作者劉緒源提出周作人的作品較有澀味而不易讀的見解,個人覺得頗有意思。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39257
解讀周作人
作者:劉緒源
出版社:秀威資訊
出版日期:2009/06/01

內容簡介
本書是第一部以周作人散文為研究對象的專著,彌補了知堂散文藝術和文體研究上的不足。作者提出了許多大膽、新穎而又令人信服的觀點,讓人一步步進入知堂藝術世界的深處。他給予知堂抄書之作比前期散文更高的評價,通過實際的考察證明,那些看起來黑壓壓一片的文抄體其實也是曲盡其妙。作者視野開闊,藝術感覺敏銳纖細,書中對周作人與魯迅文章風格的異同,周作人與同時代散文家林語堂、梁實秋、豐子愷的區別,周作人的學生俞平伯、廢名的散文特色,以及周作人散文的師承等,都有深入獨到的剖析。作者頗得李健吾印象式批評的真髓,很少使用專業用語,以隨筆式文體表述研究心得,既是嚴謹的學術,又是可讀的美文,在學術專著的文體上也是另樹一幟。

作者簡介
劉緒源
作家,學者。1951年生,現居上海。《文匯報》副刊「筆會」主編。主要學術興趣在兒童文學理論、中國現代文學及中國思想史。著有現代文學專著《解讀周作人》,兒童文學理論專著《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書話集《隱秘的快樂》《冬夜小劄》、《橋畔雜記》、《見山是山 見水是水》等。近年致力於中國文章風格演變的研究。

Excerpt
〈苦雨齋與同時代的散文家〉
——
兼說「澀味」與「簡單味」

今天的讀者,對於周作人的散文,實在是隔膜得太久了。
時輪運轉到二十世紀九年代,不知是出版界喚醒了讀者的興趣,還是讀者興趣的轉移提醒了面臨窘境的出版業,總之是,「五四」以後的名家散文突然走紅,各種版式的「舊書新刊」或「舊文新編」爭相問世。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豐子愷……一時間成了書肆與讀者口中出現得最多的名字。
周作人如果在世,儘管他仍會略垂雙眼,緊閉雙唇,保持他那一貫的淡然和矜持,內心卻終將感到無比欣慰的。因為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曾為自己的名字不能上報,自己久久不再被人提起而情憤不平。在給曹聚仁的信中,他稱此為「默殺」。
然而,當讀者將這些名家的舊作捧回家,他們會很快地接受梁實秋的精緻的俏皮,接受林語堂的生辣放肆的幽默,接受豐子愷的天真閒雅,接受徐志摩的濃豔奔放與冰心女士的纖穠委婉,甚至接受葉聖陶的工整與何其芳的詭譎,卻獨獨難以很快地接受周作人。
不止一次地聽文化界的人說起,讀周作人的作品感到吃力,提不起精神,感到他語言的平淡拖遝,有時還感到一種不慌不忙的囉嗦,加之題材的駁雜,引文的古奧,常常翻不了多久就掩卷,擱置在一旁了。
這實在令人吃驚和遺憾。當年首創新文學「美文」的大師,因為文字的純樸精美曾被許多評論者稱為「爐火純青」的周作人,今天竟得不到新一代讀者的認同!——好在,這只是一個暫時的現象,只要硬著頭皮往下讀,讀它七、八篇十來篇,開始為他那獨到的見地或高雅的書卷氣所吸引,漸漸地習慣了他那不溫不火迴旋往復的語言節奏,逐步體驗到了知堂散文的獨特的美,這時,隔膜就會消逝。你的眼光會被這些平淡的作品所吸引,你會從這些黑壓壓的字行裏領略到一種在別處難以覓得的魅力,你甚至會成為周作人迷。
或者,還有一個消除隔膜的方法,那就是在自己與周作人之間找到一座橋:先讀一些自己易於接受而又比較接近於周作人的作品,比如當初的梁遇春或鍾敬文的小品,比如今人張中行的雅淡深邃的回憶文,或黃裳的書卷氣十足的書話散文。在迷上了這些作品之後,再去讀周作人,就會有豁然開朗的感覺,有「更上一層樓」的喜悅,會發現你所喜愛的那些美文的淵源所自。你也許會就此以更大的熱情迷上周作人。
為什麼讀周作人需要這樣一個習慣的過程,而讀梁實秋、林語堂、豐子愷、徐志摩……卻不需要這樣的過程呢?
這是一個十分有趣,也十分深刻的藝術現象。
這使人想到了許多特殊的藝術家。
我首先想到的是福樓拜。當然,我是通過李健吾的翻譯閱讀福樓拜的,這其實已是兩個藝術家的共同的創作。從來沒有讀過巴爾扎克或雨果的人,可以一下子接受巴爾扎克的滔滔不絕的精確剖析,也可以接受雨果的汪洋恣肆、激情澎湃和情節上的出其不意的圓滿——即使一邊讀一邊在心下抱怨它們太過龐大,卻也會承認這龐大是一個小說大師應有的權利。可是初讀李譯的福樓拜,卻有可能馬上產生一個「簡陋」的感覺,懷疑這是一個不會寫文章的人的幼稚的作品,因為句子是這樣簡簡單單,禿頭禿腦,甚至丟三落四,沒有一點兒華美的痕跡,沒有一丁點兒「大師」的標誌。在《包法利夫人》中,就充滿了這樣的文字:

愛瑪沒有睡,也就是裝睡;他躺在旁邊,昏昏沉沉,她卻醒過來,做别的夢。

沒有修飾成分,簡白到極點,似乎再豐富的內容也會被寫得平淡無奇。又如:

太太買了一頂帽子、一副手套、一把花。先生直怕錯過開場戲;他們來不及喝湯,就趕到劇場門前。門還關著。

幾十萬字的一部大書全都是這樣的文句。肯定有不少讀者隨手翻翻,就打消了讀下去的念頭。但是真正讀下去,熟悉了這種文體內在的節奏感和韻律感的人,就會被它迷住,就會從這極度簡白中讀出它的豐饒、精確、優美,以至被這簡簡單單的字句陶醉得難以自拔。我就是一個這樣的讀者,那本帶有速寫插圖的《包法利夫人》幾乎成了我藏書中的至寶。在我看來,福樓拜和李健吾在這部小說上的文體探險,真正稱得上是「珠聯璧合」。
周作人也是一個文體探險家,他也追求文章的沖淡簡樸的外形。儘管他不寫小說(早年的偶一為之,一直被他自認為是失敗的記錄),他所喜歡的是舒緩自然的長句,這正與李譯福樓拜的文體節奏相反,但他們內在的相通之處卻是不難發見的。那就是:不求華美,自創新格,歸絢爛於平淡,含豐饒於簡樸。因為平淡簡樸到了極點,變成了稚拙,於是就易於為沒有經驗的初讀者所不屑。
……


第一流的作品可以是樸拙的,樸拙則未必都能成為第一流的作品。這在《文心雕龍.總術》中就已講得很清楚了:

精者要約,匱者亦勘;博者該赡,燕者亦繁;
辯者昭晰,淺者亦露;奥者復隱,詭者亦曲。

也就是說,語言精煉的人,可以把文章做得很簡約,但辭彙貧乏的人也會將文章寫得十分短小;學識廣博的人可以把文章寫得十分豐滿,但思想雜亂的人文章也會做得頭緒紛繁;思路清晰的人,文章將會透明暢達,但見解淺陋者的文章也會是直白如話的;把握著宇宙人生奧秘的人的文章,可能因其內容深刻而不能一下子讀懂,但喜歡故弄玄虛的人也可能把文章做得古奧難讀。
這就告訴我們,任何表現方式,都可能有真偽兩種性質存在,稚拙可能是真正的捉襟見肘的笨拙,也可能是一種返樸歸真的至高的藝術形態。簡樸可以是真正的簡陋,也可以是飽含著豐富內蘊的一種不動聲色的藝術表現。平淡可以是確實的淡而無物,淡而無味,也可以是在平淡中漸漸品得出不盡餘味的最耐讀的上品。
正因為在後者與前者之間有許多表面的相似,於是引起了許多讀者的誤解,將上好的藝術品棄之如敝屣了。
但即使不「誤解」,對這些第一流的作品,也還是需要一個習慣、適應的過程。因為它們的內涵太豐富了,你無法一下子將其讀透,必須一遍遍地慢慢咀嚼;也因為它們不媚俗,全都保持著完整的個性,所以不能指望它們作出人們所習見的優美的姿態來迎合我們這些欣賞者。
曾有人說:「真正第一流的作品,與其說是巧的,不如說是拙的;其滋味,與其說是甜美的,不如說是苦澀的。一這實在是至理名言。讀者之所以會在最初相遇時拒斥它們,之所以會需要一段習慣的過程,歸根結蒂,也正由於它們苦澀的緣故。苦澀與樸拙,是苦雨齋散文從神到形的兩個重要特徵。二者如此結合的作家與作品畢竟不多。我們的眼睛最易於習慣的,大抵還是那些甜美的作品。如果用周作人自己的話來說,那麼他的作品的這兩大特徵,也就是所謂「澀味與簡單味」吧。
從這樣的意義上來看周作人的散文,就不難理解讀者最初的隔膜感,和這些作品自身的藝術價值了。
周作人極其看重自己作品的「苦澀」的滋味。他自號「苦雨齋」,將自己的著譯編為「苦雨齋小書」,還將散文集題名為《苦茶隨筆》、《苦竹雜記》、《苦口甘口》……等等。後又自號「苦茶庵」,仍以「苦」字當頭。他後期用得最多的是「藥堂」這一名號,作為書名的有《藥堂雜文》、《藥堂語錄》和《藥味集》;甚至晚年為香港寫《知堂回想錄》時,一開始也曾定名為《藥堂談往》。「藥味」,也即是苦澀之味吧。
……


仔細地分辨起來,周作人作品的苦澀味,來自於如下幾個不同的層面:
首先,從社會觀上看,正如前文所說,周作人對於社會現狀,常常是極度不滿的。即使是所謂「革命形勢大好」,眾人都亢奮得歡欣鼓舞的時候,他也總是蹙著眉,不作過於樂觀的估量,並從骨子裏感受到社會世態的炎涼。……他在《草木蟲魚小引》中說:「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說,然而也有些是想說的,而現在實在無從說起。不必說到政治大事上去,即使偶然談談兒童或婦女身上的事情,也難保不被看出反動的痕跡,其次是落伍的證據來,得到古人所謂筆禍。……我在此刻還覺得有許多事不想說,或是不好說,只可挑選一下再說,現在便姑且擇定了草木蟲魚……萬一講草木蟲魚還有不行的時候,那麼這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可以講講天氣吧。」在這樣苦澀的心境下說的話和寫的文章,雖然談的是何等風雅的題目,其間無疑會處處滲透出苦澀的滋味的。
第二,從思想的或世界觀的角度看,這種苦澀還出自於周作人內心深處那種令人難以承受的空寂感。隨著理想和信念的一一破毀,周作人感到自己己無可依傍,彷彿隻身在暗夜中摸索。在寫於一九二四年春節的〈一年的長進〉中,周作人說了這樣一段話:「這一年裏我的唯一的長進,是知道自己之無所知。以前我也自以為是有所知的,在古今的賢哲裏找到一位師傅,便可以據為典要,造成一種主見,評量一切,這倒是很簡易的辦法。但是這樣的一位師傅後來覺得逐漸有點難找,於是不禁狼狽起來,如瞎子之失了棒了……真的,我的心裏確是空澌澌的,好像是舊殿裏的那把椅子――不過這也是很清爽的事。」周作人常愛在散文中用很平和的口氣說一些充滿微意的反話,但上面這段決不是反話,那「如瞎子之失了棒」,那如「舊殿裏的那把椅子」般「空漸漸」的心境,無疑是一個喪失了精神家園的知識份子的淒涼心態的流露。整整過了九年,在寫《知堂文集.序》時,周作人又舊話重提:「我對於信仰,無論各宗各派,只有十分的羨慕,但是做信徒卻不知怎的又覺得十分的煩難,或者可以說是沒有這種天生的福分吧。」這也可見,這種「空寂感」對他生命歷程的影響是相當深刻的。
……


第三,從歷史觀上看,周作人也是與眾不同的。在《知堂文集.序》中,周作人就坦率地承認:「……同時受著遺傳觀念的壓迫,又常有故鬼重來之懼。這些感想比較有點近於玄虛,我至今不曉得怎樣發付他。」這確實不是他從哪一派理論中「依傍」來的,而完全是他自己的一種預感,是他大量讀古書並親身經歷了中國的黑暗現實後的總結和感想。
……


第四,周作人散文的苦澀味,更在於他對周圍普遍的人生充滿著細微的感受與深刻的同情。散文的這種滋味源出於作者對於人生滋味的反覆咀嚼與品別,也就是那一時代的人最喜歡說的「人間苦」。——這就是「人生觀」對於創作的影響了。有些看似瑣屑不被人注意的事,卻對周作人漫長的一生發生影響,被他時時提及,從少年一直銘記到晚年,可見他對平凡世事關切之深。
……


當然,以上都是從作品內容的層面著眼的,如從文學形式的角度看,知堂散文的苦澀味還離不開他的文學觀與語言觀。
在文學觀上,周作人最引人注目的,是提出了「文學無用」論。這最早見於一九三年中秋時作的〈草木蟲魚小引〉(載《看雲集》):「從前在上海某月刊上見過一條消息,說某人要提倡文學無用論了,後來不曾留心不知道這主張發表了沒有,有無什麼影響,但是我個人卻的確是相信文學無用論的。」到兩年後,《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印出,他又將這一觀點大大地發揮了一番。
……


與他的文學觀直接相聯的,便是他的語言觀。他的散文形式所包含的澀味,最後還是要通過文學語言體現的。舉世皆知,「五四」新文學運動是從胡適提倡白話文開始的;但正是在如何運用白話的問題上,他和胡適等人的意見有著許多分歧。……
如從文學自覺的角度看,周作人的敏感性是遠遠超出同時代人的。他心目中的理想的白話,不應只是「教育以及政治」的工具,不應滿足於「說得理圓」,而應是一種真正的文學語言,其本身必須能容納「餘情」,亦即見得出作者的性情,具備一種審美的價值。因而,他反對現成地搬用古近代白話小說的文體作為現代白話的主體,因為古近白話小說「專是敘事」,文體相當「單調」,無法滿足現代人「抒情與說理」的需要。他也反對「以現代民間的語言為主」的意見:「我們決不看輕民間的語言,以為粗俗,但是言辭貧弱,組織單純,不能敘複雜的事實,抒微妙的情思,這是無可諱言的。」他尤其反對的,是「以為提倡國語乃是專在普及而不在提高,是准了現在大多數的民眾智識的程度去定國語的形式的內容」;這與他在〈平民的文學〉中反對將思想趣味「竭力按下」的觀點,可說是內外一致的。他強調新的國語必須是古今中外各種語言成分的「調和」,而對這種「調和」又提出了極高的、決不遷就的目的。
……


總之,周作人的「簡單味」並不簡單,在他的樸拙中總是包藏著豐腴,這是豐子愷所不具備的。他的「澀味」更其複雜,不僅為豐子愷,也為林語堂、梁實秋及許許多多同時代散文家所不具備。可以說,「澀味」與「簡單味」是苦雨齋散文藝術的兩個極重要的特徵。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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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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